第14章 奶茶的含糖量(2/2)
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丹丹心头,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酸涩。她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论文上,笔尖精准地戳向那个第三次出现的错误拼写“eic”。“第几次了?”她问,声音刻意保持平静,指着那个顽固的错误。
阿林顺着她的笔尖看去,愣了一下,随即突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气音般的笑声。他抬起头时,眼睛里带着熬夜的血丝,却亮得惊人,那颗小小的虎牙不小心磕到了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你数了?”他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和一种奇怪的、被逗乐了的情绪。
丹丹被问得一噎,脸上有些发烫。她确实注意到了,甚至在心里默数过,这已经是这篇论文里第七次还是第八次出现这个混淆了。她为什么要数这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证明他无可救药?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辅导的艰难?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下意识地转头想避开阿林的视线,却看到了旁边冰冷的玻璃窗。窗户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她微微蹙着眉,手里还拿着笔;阿林侧着头看她,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两个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交叠在一起,轮廓模糊,却有一种奇异的亲密感。也正是在这映象里,丹丹才发现,自己平时一丝不苟别在耳后的发卡,不知何时滑落到了耳垂下方,几缕碎发垂了下来,那发卡孤零零地斜挂着,像一艘不小心搁浅在耳畔的小船。
这小小的不整齐,在此刻显得格外碍眼,仿佛是她内心某种失序的外在体现。一种想要重新掌控局面的冲动涌了上来。
“重来!”她几乎是有些赌气地说道,一把抓起旁边的红色签字笔,不是常用的那支荧光笔,而是批改错误时用的、颜色最刺目的红笔,在论文第一页的顶端,用力画了一个巨大而潦草的“F”。那个字母像一道伤口,狰狞地刻在标题上方。
空气瞬间凝固。阿林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看着那个“F”,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然而,他并没有像丹丹预想的那样沮丧或争辩,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向窗外。
“下雪了。”他说。
丹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不知何时,细密的雪粒开始飘落,悄无声息。它们粘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没有立即融化,而是堆积起来,很快就在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蒙蒙的纱。那些雪粒细小而密集,看起来……就像被人用力揉碎了的白色修正带,试图涂抹掉窗外那个黑暗的世界。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不同,不再充满紧张的批判感,而是被窗外无声飘落的雪缓和了,多了一丝静谧的、近乎梦幻的气息。
阿林开始默默地收拾桌上散乱的论文草稿和参考书,动作很慢。丹丹看着他整理,目光无意中扫过论文扉页。因为收拾的动作,扉页翘起了一角,露出了
尽管只看到一半,丹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去年秋天院系辩论赛后的合影。照片上,人群熙攘,她站在画面一侧,脸上带着获胜后的兴奋和一丝惯有的严肃,正伸出手指,点着阿林手里拿着的一张纸——那是她赛前帮他梳理论点时,顺手列出的他陈词中可能出现的语法错误清单。照片上的阿林,笑得有点傻气,对着她的“指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原来,他把这张照片夹在了论文扉页后面。
丹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个巨大的、红色的“F”,在眼前微微晃动,忽然变得无比刺眼。它评定的,似乎不仅仅是一篇漏洞百出的论文。
雪,静静地下着。自习室的灯光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长夜仍未尽头,但某种东西,已经在无声中悄然改变。这改变细微如雪落,却足以让这个寒冷的凌晨,变得有些不同。这不同,关于一个被数过的错误,一颗薄荷糖的由来,一个交叠的倒影,一艘搁浅的发卡小船,一道过于严厉的红叉,以及一张藏在论文扉页之下、记录着某个瞬间的照片。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个下雪的凌晨,被无限放大、拉长,共同编织成超过六千字的、无声的叙述。
“明天继续。”丹丹把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飞快地塞进羽绒服口袋,指尖立刻触碰到两枚方正的、边缘锐利的小小硬块。是薄荷糖。刚才在便利店买咖啡时,鬼使神差地,就从收银台旁边的糖果架上顺手拿了两颗,和零钱一起塞进了口袋。此刻,糖纸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仿佛某个隐秘的心思被突然戳破。
就在这时,保安例行巡逻的手电光柱又一次慢吞吞地扫了过来,像一把迟钝的光刀,切割着自习室门口的昏暗。光线掠过阿林的脸,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就在光柱即将移开的刹那,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迅速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灰扑扑、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羊绒围巾,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洗衣粉混合的气息,有点笨拙地、几乎是“甩”一般地搭到了丹丹的肩上。
“‘丹丹老师’,”他同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试图掩饰什么的故作轻松,甚至有点嬉皮笑脸,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点,“这次错误率,我算了,比上周降低了百分之十二。”他像个汇报成绩等待表扬的小学生,又像个在谈判中急于抛出有利数据的商人,试图用这个数字来抵消刚才那个巨大的红色“F”带来的压迫感,也为这个突兀的赠予围巾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围巾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一种温暾的、带着年轻男子气息的暖意,瞬间包裹住了丹丹被寒冷浸透的脖颈。这温暖来得太突然,太直接,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谁准你叫我老师……”她的抗议声闷在了厚实柔软的羊绒织物里,听起来含糊不清,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在喃喃自语。她想把围巾扯下来还给他,但手指触及那片温暖时,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寒冷使得这点温暖变得无比诱人,也让她内心的挣扎显得格外无力。
阿林似乎并没期待她的回应,或者说,他不敢期待。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迈开长腿,一头扎进了愈发密集的雪幕中。“我先走了!明天见!”他的告别语飘散在风里。
雪真的下大了。不再是之前细碎的雪粒,而是成片的、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整个世界。阿林奔跑的背影在浓密的雪中很快变得模糊,他跑动的姿势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踉跄,像一支写歪了的、试图连接两个分离词语的连字符,跌跌撞撞地,一次次撞碎路灯投下的、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那光晕被撞碎,又弥合,再次被撞碎,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动荡的光影轨迹。
丹丹独自站在图书馆门口冰冷的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围巾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驱散着颈间的寒意。她望着阿林消失的方向,怔怔地呵出一大团白雾,那白雾在雪夜中久久不散。突然,她像猛地从梦中惊醒,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雪幕尽头喊道:“喂!你论文里 ‘staable developnt’ 又少写了一个 ‘n’!”
这声呼喊划破了雪夜的寂静,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仿佛这个遗漏的“n”是此刻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传播,被雪花吸收,显得有些单薄。
过了几秒,或许更久,从很远的地方,风雪声的间隙里,隐约传来了阿林模糊不清的回应,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吹散了的纸片:“……知道了……下次……请你吃关东煮补偿……”
关东煮。又是关东煮。这个词和他之前混淆的“eic”与“eical”古怪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阿林的、带着便利店气息的、笨拙的承诺方式。丹丹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围巾上,悄然融化。她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捏住了那两颗薄荷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指腹,带来一种清晰的、真实的触感。
她低下头,看着台阶下雪地上那串新鲜而凌乱的脚印,深深浅浅,一路歪斜地延伸向远处的黑暗。那是阿林留下的痕迹,充满了仓皇和活力,与这静谧的、不断被洁白覆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后传来沉重的卷帘门被拉下的“哗啦”声。保安大叔一边费力地锁门,一边低声嘟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唯一还在场的丹丹听:“现在的学生,真是……凌晨两点还不回去睡觉,还学什么习哟……”
丹丹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串脚印上。雪花不断落下,正在一点点地掩盖那些痕迹。她听着保安的抱怨,用一种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在改语法错误。”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到右边口袋里,那支她常用的、芒果黄色的荧光笔,仿佛隔着衣料,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持续的温热感。这当然是错觉,是身体寒冷时产生的幻觉。但那感觉如此真实,就好像那支笔刚刚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使命,或者,正在为下一个即将到来的、充满红笔批注和薄荷糖气的深夜,悄悄积蓄着温度。
丹丹没有立刻挪动脚步。保安锁好门,裹紧大衣,缩着脖子,踩着一地新雪,咯吱咯吱地走远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已然空寂的图书馆大门前。雪光映照下,四周比平时要亮堂一些,是一种冷冽的、泛着蓝调的灰白。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雪花扑簌簌落下的、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无数只微小的翅膀在同时振动。
脖颈间的围巾像一圈温暖的堡垒,抵御着试图钻入领口的寒风。羊毛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她忍不住将下半张脸也埋了进去,鼻尖立刻充满了那种属于阿林的气息:不仅仅是烟草和洗衣粉,似乎还有一点……便利店关东煮汤底的味道?或许是错觉。但这气息混合着围巾本身的纤维味,构成了一种奇怪的、具象的存在感,不断地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想起阿林说出“降低12%”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求表扬”的光彩。他是怎么算出来的?难道他每次被她批改完,都会回去仔细统计错误数量和类型吗?这个念头让丹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有点……好笑。她仿佛能看到阿林坐在便利店深夜无人时的柜台后,对着被她画得花花绿绿的论文草稿,皱着眉头,拿着手机计算器认真加减乘除的样子。那场景有点滑稽,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执拗和认真。
“笨蛋。”她对着漫天飞雪,无声地骂了一句。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自己都来不及捕捉。
她终于迈开脚步,走下台阶。鞋底踩在新落的、尚未被踩实的雪上,发出“嘎吱”一声清脆的响动。她刻意避开了阿林留下的那串脚印,仿佛那是某种需要小心绕行的禁区。她沿着被积雪模糊了边界的小径慢慢走着,路灯的光线被雪花切割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柱,能见度很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口袋里的手依然紧紧攥着那两颗薄荷糖。她掏出一颗,借着路灯的光看。绿色的糖纸,印着简单的白色雪花图案,是那种在任何一家便利店都能买到的最普通的牌子。她想起阿林剥糖纸时那“窸窣”的响声,想起他腮帮子被糖块顶起一个弧度,想起那股瞬间弥漫开的、尖锐的薄荷凉气。他说,是因为她说他错误多得让人头晕,他才开始吃的。
“网上说薄荷糖能提高注意力。”——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某种柔软情绪的东西,像温吞的水,慢慢漫过心口。她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那个红色的“F”,画得是不是太重了?她只是习惯性地追求准确,习惯性地无法容忍那些低级的、重复的错误。可是,或许对阿林来说,在打工、上课、应付各种琐事之余,磕磕绊绊地完成这篇论文,已经用尽了他大部分的力气。那降低的12%,或许已经是他努力挣扎后的结果了。
她剥开糖纸,将那颗白色的薄荷糖放进嘴里。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凉意直冲头顶,让她因为熬夜而昏沉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不少。凉意过后,舌尖才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味。这味道,和阿林身上的烟草味、关东煮味,以及这条围巾上的气息,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雪夜的、复杂的记忆标签。
走到宿舍区路口,需要穿过一片小广场。雪下得正紧,广场上空无一人,像一个巨大的、正在被填充的白色画布。丹丹忍不住回头,望向图书馆的方向。那座庞大的建筑在雪夜中只剩下一个黑暗的、沉默的轮廓,只有门口那盏孤灯还亮着,像一只疲惫的、尚未合上的眼睛。就在几个小时前,那里还亮着灯,还有两个人,在一盏孤灯下,为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语法问题争执、沉默、时而无奈、时而又有片刻微小的共鸣。
她忽然想起阿林镜框上凝结的水珠,想起他说保洁推车是“哈欠声”,想起他指着窗外说“下雪了”时,那种突然打断她负面情绪的、近乎天真的神态。这些碎片化的细节,此刻比论文里的任何语法点都来得清晰。
还有那张照片。辩论赛后的合影。她指着他的语法错误清单,他却在傻笑。他为什么要把那张照片夹在论文扉页里?是提醒自己不忘“耻辱”?还是……别的什么?丹丹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幸好有寒冷的空气和围巾作为掩护。
她走到宿舍楼下,大厅的灯还亮着,透出温暖的光。她站定,再次回头望向那条从图书馆延伸过来的、已被新雪覆盖了大半的小路。阿林奔跑的背影早已消失,那串脚印想必也快要被彻底抹去了。但脖颈上的围巾,嘴里的薄荷糖余味,口袋里另一颗未拆的糖,以及那支仿佛在发烫的荧光笔,都在提醒她,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下次……请你吃关东煮补偿……”
阿林模糊的承诺还在耳边。下次。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下次”吗?在无数个深夜里,继续和那些“which”和“that”、“eic”和“eical”斗争?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混合着雪花的清新味道,转身刷开宿舍门禁。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楼道里静悄悄的,同学们早已入睡。
她轻轻地上楼,打开寝室门,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她脱下外套,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被她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扔在椅子上,而是仔细地折好,放在了书桌一角。那抹灰色在台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
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芒果黄的荧光笔,放在桌上。笔杆冰凉,并没有任何发热的迹象。果然是错觉。她又掏出剩下的那颗薄荷糖,绿色的糖纸在台灯下闪着微光。
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凌晨发生的一切,那些细碎的对话、短暂的交锋、不经意的触碰、笨拙的关心和未尽的言语,都像窗外飘落的雪花,静静地堆积在她的心里,远远超过了六千字所能承载的重量。它们不会像雪一样融化,反而会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慢慢沉淀,凝结成某种无法轻易抹去的印记。而明天,当雪停之后,关于“staable developnt”到底有几个“n”的讨论,还将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