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奶茶的含糖量(1/2)
凌晨1:47,月光像被橡皮擦蹭过的铅笔印,模糊地晕在自习室的窗棂上。那光亮并不透彻,带着毛边,仿佛隔着磨砂玻璃看一个褪了色的梦,勉勉强强地泼洒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摊成一片稀薄的、银灰色的水渍。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呼吸声,以及荧光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种干燥的、细微的沙沙声,像昆虫在啃噬时间。
王丹丹的荧光笔在阿林的论文上划出第七道黄线,那黄色在惨白的节能灯下显得异常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胆汁。就在笔尖停驻的瞬间,伴随着她喉咙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墙角那台老旧的柜式空调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咔”,仿佛某个疲惫不堪的金属关节终于宣告脱臼,随即,代表制热的那点微弱红光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片死寂和迅速开始渗入骨髓的寒意。
“主语从句缺引导词。”她用指关节敲了敲纸面,声音低沉,带着熬夜带来的沙哑,像奶茶杯底最后几块迟迟不化的冰块,相互撞击时发出沉闷的响动。这声音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林的视线胶着在那个被醒目黄圈禁锢住的“which”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试图咽下某种哽住的东西。“这个……不能直接用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迟疑,还有一丝被连续挑错后积累起来的、细微的烦躁。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羊毛衫的领口摩擦着下颌,发出窸窣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混合着廉价烟草的涩味、还有油墨未干的打印纸特有的化学气味,淡淡地飘散过来。这味道不讨喜,却真实地勾勒出一个在便利店值完夜班、又匆匆赶来改论文的年轻人的轮廓。
“英语不是中文。”丹丹的笔尖悬在另一个词——“eical”——的上方,准备继续指出错误,却突然顿住了。她的目光在那个单词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线牵住,然后缓缓抬起,透过有些滑到鼻梁中段的眼镜看向阿林。“等等,”她镜片后的眼睛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放大,但此刻却闪过一丝探究的光,“你昨天在便利店,是不是也用错这个词了?”
阿林愣了一下,记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拽回了十几个小时前。他努力在充斥着论文术语和咖啡因的大脑里搜寻,画面模糊地聚焦在亮得刺眼的便利店灯光下,蒸包机氤氲的热气,以及关东煮锅里翻滚的汤料。“有吗?”他皱起眉,努力回忆,“我说……我说促销的关东煮很‘eic’……”他甚至连发音都带着不确定,把“eical”说成了更接近“eic”的音,还漏了一个音节。
“‘Eic’和‘eical’是两回事。”丹丹纠正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但她的荧光笔笔尖无意识地在“eical”这个单词旁边轻轻点着,黄色的墨水在纸张纤维上慢慢洇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星芒状的污迹。她试图找一个贴切的、能让阿林瞬间明白的例子。“就像……”她张了张嘴,一个比较刚要脱口而出,却意外地卡住了。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熬夜带来的干涩?还是这种日复一日、近乎机械的辅导所积累的疲惫?抑或是,眼前这个连基础词汇都混淆不清的男生,与他论文里试图探讨的、那些略显宏大的经济学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让她瞬间失语的荒诞反差?她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仅仅是对英语语法,更是对某种沟通上的隔阂。
她垂下眼,正好呼出一口长气。冬夜冰冷的空气让这口气瞬间凝结成一小团白雾,扑在她厚厚的镜片上。视野立刻变得一片模糊,眼前阿林那张带着困惑和倦容的脸,桌上摊开的、布满红黄蓝三色批注的论文,还有窗外那抹奄奄一息的月光,全都扭曲、融合,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光斑。这片模糊,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此刻脸上可能流露出的任何一丝复杂神情——那里面或许有无奈,有一点点不耐烦,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微小的关切。
自习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空调停止运转后,寒冷开始显形,像无声的潮水,从脚底慢慢漫上来。窗棂上那抹月光,似乎也更淡了。
阿林看着她镜片上的白雾生成又缓缓消退,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他伸手摩挲着论文的页脚,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毛糙。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完全尴尬,更像是一种共同跋涉在深夜荒原上的旅人之间,因极度疲惫而达成的休战。
丹丹终于抬起手,用指尖擦了擦镜片。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她没有再看阿林,而是将目光落回论文,笔尖避开那个星芒状的墨渍,指向下一行。
“这里,”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似乎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倒装句的用法,也错了。”
窗外的月亮,终于彻底沉入了高楼之后。自习室里,只剩下荧光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两个人清浅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对抗着越来越浓的寒意和漫漫长夜。这漫长的夜晚,才刚过一半,而六千字的论文,还有无数个需要厘清的“经济”与“节约”、“哪个”与“什么”在等待着他们。这不仅仅是语言的修正,更像是在一片混沌的思维迷宫中,笨拙地共同寻找一个出口,每一次停顿、每一次纠错,都是迷宫中一次微小的转向。而在这个特定的、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凌晨,这个过程被无限地拉长了。
丹丹的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画出箭头,写上旁注,偶尔停下来查一下手机上的词典。她的思维开始因为疲劳而有些发散。“Eic”关乎宏观的整体,一个国家的运行,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律;而“eical”则具体到一杯关东煮的价钱,一件毛衣的性价比,一次出行是否选择步行而非打车。这其间的差别,何尝不像是她与阿林所处的世界?她沉浸在词汇和语法的精确性里,追求结构的完美,像在搭建一座晶莹剔透但可能脆弱的玻璃城堡;而阿林,他的生活似乎更贴近“eical”的那一面,是实实在在的、需要精打细算的生存,是便利店深夜的灯光,是廉价烟草,是这篇为了毕业、为了某个或许并不清晰的未来而不得不完成的论文。这两种“经济”,如何在同一个句子里共存?又或者,它们本就不该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
“你看,”她再次开口,试图换一种方式,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更显干涩,“‘the reason which he gave was unvg.’ 这里缺了‘for which’或者‘why’。少了这个桥梁,意思就断了,读者会掉进河里。”她试图用一个形象的比喻。
阿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跟着她的笔尖,但眼神有些飘忽。他也许在想的是便利店交接班的时间,或者是下个月到期的房租。语法规则于他,可能就像天书般缥缈,远不如一份即将过期的打折便当来得真实。
丹丹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一种混合着挫败感和某种类似怜悯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休息五分钟吧。”她说,“我去接点热水。”
她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卡通猫咪的保温杯,走向走廊尽头的饮水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响亮。热水滚入杯子的声音带来一丝暖意。她看着窗外,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海上的浮标。她想起自己也曾像阿林一样,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为了各种考试和论文挣扎。那种被deadle追赶的焦虑,那种对不确定未来的惶恐,是相通的。只不过,她走过来了,而阿林,还深陷其中。
回到自习室,阿林正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残余的月光映照下,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褪去了平时的些许潦草。丹丹把一杯热水分给他一半,倒进他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杯里。
“谢谢。”阿林接过,双手捧着,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
温暖的水流似乎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再次坐下时,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些。
“那个词,”阿林忽然主动提起,“‘eical’,到底怎么用才对?”
丹丹有些意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两个句子:“Grog the ey is the govers priority.” 和 “this car is very eical on fuel.”
“一个关乎国计民生,一个关乎柴米油盐。”她解释道,“就像……你论文里研究区域经济政策,那是‘eic’;你说买促销关东煮划算,那是‘eical’。”
这一次,阿林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哦……好像有点明白了。就是大和小、整体和具体的意思?”
“可以这么粗略理解。”丹丹点点头。这种一点即通的瞬间,是这种枯燥辅导中难得的奖赏。
他们继续下去。批改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点。阿林开始会主动问“这里是不是该用完成时?”或者“这个形容词放在句首是不是有点奇怪?”。丹丹不再只是划线和给正确答案,她会尽量解释背后的逻辑,尽管她知道,这些规则对于阿林而言,可能考完试就会迅速遗忘。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鱼肚白的灰蓝色。凌晨最寒冷的时刻即将过去。
论文翻到了最后一页。丹丹划上最后一个标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肩膀都僵硬了。阿林也像打了一场硬仗,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差不多了。”丹丹说,声音里充满了倦意,“剩下的就是按标记修改,注意格式。”
“嗯。”阿林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低声说,“……谢谢你,丹丹姐。耽误你到这么晚。”
丹丹摇摇头,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笔和便签。“没事。”
他们一起走出自习室,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天空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黛青色,街道空旷寂静,只有早班的清洁工在远处挥舞着扫帚,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请你吃早饭吧?”阿林搓着手,呵出白气,“路口那家豆浆店应该开门了。”
丹丹本想拒绝,但胃里的空虚感和周围的寒意让她改变了主意。“好。”
走向豆浆店的短短一段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那种因共同熬过漫长黑夜而产生的、微妙的同盟感,取代了先前辅导时的紧张和隔阂。热豆浆的香气从店里飘出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坐在简陋的餐桌前,捧着烫手的豆浆碗,丹丹看着对面阿林狼吞虎咽地吃着油条,忽然觉得,那些纠结的语法、易混的词汇,在这清晨第一碗热腾腾的豆浆面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语言是桥梁,但有时候,共同经历的某一个疲惫而真实的凌晨,或许是比语言更基础、更坚韧的粘合剂。
天,快亮了。而新的一天,连同它必须面对的所有“经济”或“节约”的问题,才刚刚开始。这个夜晚,如同那被橡皮擦蹭过的月光,模糊却真实地存在过,留下了超过六千字的痕迹,不仅仅在论文纸上,更在两个人疲惫却依然跳动的心上。这痕迹,关于坚持,关于沟通的困难与可能,关于在冰冷长夜里,两个孤独个体之间,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实的相互依偎。
阿林伸手按住被荧光笔划得斑驳的纸页,这个动作有些突然,带着一种试图阻止错误继续发生、或是想要抓住一点确定性的急切。他的小指边缘不经意地擦过王丹丹冻得僵硬的指尖。那触碰极其短暂,像一片冰冷的羽毛掠过,却因为两人皮肤上都带着深夜的寒意,反而激起一种奇异的、微弱的触电感。丹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你睫毛结霜了。”阿林的声音很低,带着熬夜的沙哑,这句话不像是指出事实,更像是一句梦呓般的观察,打破了之前只围绕语法展开的沉闷空气。
丹丹怔了一下,随即感到眼眶周围确实有种冰冷的湿润感。是刚才呼出的白气凝结在了睫毛上吗?她有些狼狈,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这种被对方仔细观察的微妙不适。“专心改论文。”她的语气试图恢复平时的冷静,但尾音略显急促。她摘下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仿佛这样就能擦掉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和指尖残留的异样感。
然而,视野清晰后,她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阿林镜框边缘凝结的细小水珠。暖气停歇后,室内的低温让他们每一次呼吸都化作白雾,此刻那些更细微的水汽正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一切冰冷的物体表面,包括他的眼镜腿和镜框边缘。那些细密的水珠,让他看起来……像被密封在鱼缸玻璃后的标本,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静止的脆弱感。这个念头让丹丹心里莫名地一揪。
就在这时,二楼图书馆阅览区传来一阵沉闷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咕噜咕噜,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在这死寂的凌晨,这声音被放得极大,带着某种笨重而坚持的节奏。
阿林抬起头,侧耳听了听,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近乎微笑的弧度:“保洁阿姨的‘哈欠声’又来了。”他给这噪音起了个名字。每天凌晨这个时刻,保洁员开始打扫二楼,推车的声音规律响起,像这个沉睡建筑物打出的一个又一个疲惫的哈欠。
这个小小的、带着点私密感的比喻,让丹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毫米。她没接话,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阿林摊开在桌上的笔袋。拉链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角亮绿色的包装纸,是那种廉价的、带着强烈薄荷味的硬糖。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的?”她问,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她记得阿林以前偏好甜腻的碳酸饮料和巧克力棒,对这种提神醒脑的薄荷糖向来不屑一顾。
阿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注意到这个。他伸手从笔袋里摸出那颗糖,绿色的糖纸在灯光下反着光。“上次,”他一边慢吞吞地剥开糖纸,一边说,声音混在糖纸窸窣的脆响里,“上次你说我语法错误多得让人头晕。”糖纸剥开,一股尖锐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原本的烟草和油墨气息。“网上说,”他把白色的糖粒丢进嘴里,脸颊一侧微微鼓起,“薄荷糖能提高注意力。”
那糖纸的窸窣声在过分安静的自习室里被放大,清晰得仿佛响在耳膜上。丹丹看着他把糖塞进嘴里,腮帮子动了一下,像只偷偷储食的仓鼠。她想起上次辅导时,自己确实因为论文里层出不穷的基础错误而有些情绪失控,说了一句重话:“阿林,你的语法错误多得让我看久了都头晕。”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把论文往回拉了拉。原来,他记下了,还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提高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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