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学院名称的悖论(1/2)
阿林站在“国际经贸与工商管理联合学院”的鎏金门牌下,仰头望着那个残缺的“贸”字。九月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铜牌上,缺失的笔画处积着厚厚的灰尘,露出底下斑驳的铜绿。那个“贸”字少了右上角的一点一横,看上去像是“贸”又像是“贷”,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在时间中慢慢腐朽的符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已经翻看得边角起毛。纸张顶端,“国际经贸与工商管理联合学院”一行烫金字体闪闪发光,与眼前这块饱经风霜的门牌形成刺眼的对比。通知书上的学院名称完整而光鲜,而现实中的门牌却已开始脱落、腐朽。
“看什么呢?”宿管阿姨王彩凤的嗓音像把生锈的钥匙串,哗啦啦地从背后传来。她手里拎着个掉了漆的大号搪瓷茶缸,里面漂浮着几片沉底的劣质茶叶,“304的林阿林?怎么才来?床铺都晾苍蝇了!”
阿林转过身,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褪色的淡蓝色工作服,短发烫着小卷,脸上刻着岁月和操劳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的全部底细。
“阿姨好,我...我就是林阿林。”他笨拙地把行李箱往身后挪了挪,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已经在此驻足许久的事实。
王彩凤走近几步,搪瓷茶缸里深褐色的茶水随着她的步伐晃动。“从南方来的?”她不等阿林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一听口音就知道,又是大老远跑来的。你家大人呢?没人送?”
“我自己来的。”阿林简短地回答,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那块残缺的门牌。
王彩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嗤笑一声:“怎么?跟你想的不一样?”她喝了一口茶,咂咂嘴,“这牌子坏了有年头了,学校就是不肯修。说是要整体搬迁,还修它干嘛。”
阿林没有回应,但内心的震动不小。他报考这所学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的名字——国际经贸与工商管理联合学院,听起来开阔、现代,与整个世界相连。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毕业后穿着笔挺的西装,手提公文包,在摩天大楼间穿梭的场景。而眼前这块残缺的门牌,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部分炽热的幻想。
“走吧,别愣着了。”王彩凤转身走向一旁的老旧建筑,“你这都晚来两天了,要不是我拦着,你的床位早被那些关系户占了。”
阿林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他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所他将要生活四年的地方。学院的主楼是苏式建筑,高大厚重,但墙皮已有不少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楼前的花坛杂草丛生,几株月季无精打采地开着。远处操场的篮球架已经锈迹斑斑,其中一个连篮板都没有了。
这与录取通知书上那些现代化、充满活力的图片相去甚远。
“咱们学院以前可风光了。”王彩凤头也不回地说,仿佛后背长了眼睛,能看见阿林脸上的失望,“八九十年代那会儿,这里是全省最好的经贸学院,毕业生直接分配去外贸局、进出口公司,都是铁饭碗。那会儿想进这个学院,分数高着呢!”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语气。
“那现在呢?”阿林忍不住问。
“现在?”王彩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阿林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懂,“现在不是有你们这些傻小子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这话像根小刺,扎在阿林心上。他高考分数其实不错,足够上更好的大学,但他偏偏选择了这所听起来“国际化”的学院。他在网上查过资料,知道这所学校已经不如往年,但没想到是如此...破败。
宿舍楼比主楼还要老旧,门厅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需要开着灯。墙上是斑驳的水渍,空气中有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奇怪气味。
王彩凤在值班室门口停下,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哗啦啦地翻找着。“304...”她喃喃自语,“啊,找到了。”她取下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递给阿林,“你的宿舍在三楼,西头。原本是六人间,但这届学生少,只安排了四个人住。你的三个室友前天就来了。”
阿林接过钥匙,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电梯坏了有阵子了,你得走楼梯。”王彩凤指了指右侧阴暗的楼道,“吃饭去食堂,出门右转走五百米。热水供应下午五点到十点。十一点熄灯锁门,迟到就别回来了。”
她像背诵课文一样说完这些规定,又喝了一口茶,补充道:“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值班室。姓王,王彩凤。”
“谢谢王阿姨。”阿林礼貌地说。
王彩凤摆摆手,“去吧去吧,收拾好了去教务处报到,就在主楼三楼。别忘了带着你的通知书和档案。”
阿林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走向楼梯。行李箱很重,里面塞满了母亲精心打包的衣物和家乡特产。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楼梯,深吸一口气,提起箱子开始攀登。
楼梯间的窗户积满灰尘,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墙面上满是涂鸦和脚印,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大片脱落。每层楼梯转角处都有一个大垃圾桶,散发着不太美妙的气味。
到达三楼时,阿林已经气喘吁吁。走廊又长又暗,两侧是一扇扇墨绿色的门,偶有门敞开着,露出里面杂乱无章的房间和几张年轻的面孔。那些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陌生人,然后又漠不关心地转回头去。
304宿舍在西头,阿林走到门口,发现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平米的房间,两侧各放着两张双层床,其中一张下铺空着,想必就是他的位置。靠窗处放着四张旧书桌,其中一张堆满了杂物。三个年轻人正以各种姿势散落在房间各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坐在书桌前看书,一个微胖的男生正在上铺摆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穿着篮球服、满身是汗的男生正拿着毛巾擦脸。
“哟,最后一位总算来了!”擦脸的男生首先发现了他,爽朗地笑道,“林阿林是吧?我们是你的室友,我叫赵大刚。”他指了指上铺的胖子,“那是刘明,”又指向看书的眼镜男,“那是李哲。”
“你们好。”阿林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到空床前。
赵大刚凑过来,一股汗味扑面而来:“你怎么才来啊?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
“家里有点事,耽误了。”阿林简短地回答,开始整理床铺。他不想告诉这些陌生人,是因为凑不齐学费,母亲四处借钱才耽搁了行程。
刘明从上铺探出头来,圆脸上带着好奇:“你是南方人?听口音像。”
“嗯,福建的。”阿林一边铺床单一边回答。
“哇,那么远!”赵大刚夸张地叫道,“怎么想到来这破地方上学?”
阿林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动作:“觉得这个专业有前途。”
一直沉默的李哲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阿林一眼,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笑,但什么也没说,又低头继续看书。
阿林感到了那一眼中的意味,脸上有些发烫。他迅速整理好床铺,把行李箱塞到床下,说:“我得去教务处报到。”
“出门右拐就是主楼,教务处在一楼。”李哲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平静无波。
阿林道了谢,逃也似的离开宿舍。走廊依旧阴暗,但他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这不只是因为他看到了学院的破败,更因为他从李哲那一瞥中读出了某种真相——选择这所学院可能是个愚蠢的决定。
教务处的手续办理得很快,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收走他的档案,递给他一张课程表和一张校园一卡通,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走出教务处,阿林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九月的风吹过校园,带着初秋的凉意。路上的学生不多,三三两两,大多行色匆匆。他们的脸上没有大学生常见的朝气,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漠然。
阿林走到操场边,在一个生锈的双杠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给母亲报个平安,但犹豫再三又放回了口袋。他该说什么呢?说这所学校又老又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说那个残缺的门牌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他想起三个月前,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脸上骄傲的笑容。在老家那个小县城,能考上大学已是光宗耀祖,更何况是听起来如此“气派”的学院。母亲挨个给亲戚打电话报喜,逢人便说儿子要去省城读“国际经贸”了。
那时,阿林也沉浸在喜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通知书上的一些细节——学院地址不在省城中心,而是在一个偏远的郊区;学费比同类院校低不少;网上关于学院的信息少得可怜。
现在,他明白了。这所学院已经没落,就像那块门牌一样,外表还保留着昔日的荣光,内里却早已腐朽。
“喂,新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林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的男生站在面前,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带着懒散的笑容。
“我是304宿舍的,今天刚来。”阿林回答。
“哦,是大一新生啊。”男生在他旁边坐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吗?”
阿林摇摇头。
男生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说:“我叫张浩,大二的。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失望?”
阿林苦笑一下,没有否认。
“都这样。”张浩吐出一个烟圈,“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不过待久了就习惯了,这破地方有破地方的好处。”
“什么好处?”
“自由啊。”张浩笑道,“没人管你,爱干嘛干嘛。老师也是混日子,考试基本都能过。反正毕业证是真的,拿出去找工作没人知道你这学校具体啥样。”
阿林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的不是这种“自由”。
张浩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老弟,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这学院虽然破,但也有能人。图书馆的老陈,以前是外贸局的翻译,会四国语言呢。还有小卖部的刘姐,她做的煎饼果子可是一绝。”
阿林被这奇怪的对比逗得微微一笑。
“对了,你是哪个专业的?”张浩问。
“国际贸易。”
“哦,那你要上王教授的课了。”张浩神秘地眨眨眼,“那老头有点怪,但肚子里有货。听说他当年可是风云人物,后来不知怎么的沦落到这里了。”
又一声“沦落”,阿林注意到。似乎每个提到这所学院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使用这类词汇。
“谢谢学长。”阿林说。
“不客气。”张浩站起身,掐灭烟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206找我。对了,晚上小广场有迎新晚会,虽然寒酸了点,但可以去看看,有不少免费零食。”
阿林点点头,看着张浩吊儿郎当远去的背影。他独自又在操场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走回宿舍。
晚上的迎新晚会果然如张浩所说,十分寒酸。就在主楼前的小广场上,拉了几个彩旗,摆了一排折叠桌,上面放着些瓜子和廉价糖果。一个音响效果极差的扩音器里播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学生不多,老师们更是寥寥无几。
阿林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彩凤,她正端着她那标志性的大茶缸,与一个穿着旧西装的中年男人交谈。看到阿林,她招招手让他过去。
“这是林阿林,今天刚来的新生。”王彩凤对中年男人说,然后又转向阿林,“这是学院的副院长,马院长。”
马院长五十岁上下,头顶已经半秃,西装袖口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他与阿林握了握手,手掌绵软无力。“欢迎欢迎,我们学院又添新鲜血液了。”
寒暄几句后,马院长就被叫走了。王彩凤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对阿林说:“马院长人不错,就是...唉,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阿林不解。
王彩凤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摆摆手:“没什么,你去玩吧,多吃点瓜子,不然也是浪费。”
晚会很快结束了,阿林随着稀疏的人流回到宿舍。赵大刚和刘明正在联机打游戏,李哲依旧在看书,这次是一本英文原着。见阿林回来,赵大刚抬头问:“晚会怎么样?”
“还行。”阿林言不由衷地说。
“明年咱们就不用去了,”刘明眼睛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操作着,“大一新生才必须参加这种破活动。”
阿林拿了毛巾和脸盆,去水房洗漱。热水确实如王彩凤所说,只有细细的一股,而且时冷时热。回到宿舍,他爬上床,准备睡觉。
“喂,林阿林,”下铺的李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学院?”
阿林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觉得名字好听,专业有前途。”
黑暗中传来李哲的轻笑:“名字...是啊,名字。”
“你呢?”阿林反问。
李哲沉默片刻,说:“我分数只够这里。”
这话像一块石头,重重落在阿林心上。他知道自己的分数其实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是他自己选择了这里。而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第二天是开学典礼,在学院的小礼堂举行。礼堂能容纳三百人左右,但到场的学生不到两百,稀稀拉拉地坐着。主席台上坐着几位院领导,包括昨晚见过的马院长。
典礼简短得近乎敷衍。马院长致辞欢迎新生,讲了几句鼓励的话,但听起来毫无激情。其他领导的发言也大同小异,没有一个人提到学院的光明未来,或者对学生们的殷切期望。整个典礼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典礼结束后,学生们按专业班级集合,与辅导员见面。阿林所在的国际贸易专业只有三十多人,被带到一个简陋的教室。辅导员是一个刚从本校毕业的年轻研究生,姓周,看起来比学生们大不了多少,讲话时紧张得不停搓手。
周辅导员简单介绍了课程安排和校规校纪,发放了课表。阿林注意到,课程设置十分传统,几乎没有与时下热门领域相关的课程。教材清单上的书籍也多是最低版本,有些甚至是二十年前的出版物。
“我们学院虽然规模不大,但师资力量还是不错的。”周辅导员试图提振士气,但效果甚微,“比如教国际贸易实务的王教授,是业内资深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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