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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用我残存之名:在末日烟花下拥吻绘梨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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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超过四尺长的暗沉流光瞬间撕裂了灯光和阴影的界限!

没有刀光,只有空气被极致压缩、切割、如同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凄厉炸响!那把弧线流畅、刃身仿佛吸收一切光线的、遍布着暗沉血色菊花云纹的——长刀——带着冻结时空的寒意,从巨大的风衣内悍然拔出!巨大的疤痕男人不再需要任何禁锢动作!他已经不再需要将绘梨衣当作“目标”,只需要抹除眼前的障碍!

长刀刀锋所指——正是倒卧在地、垫在绘梨衣身下、生死不知的路明非的后心!那刀尖锁定目标的锐利杀气,让周围的空间温度骤降!

时间在刀锋撕裂空气的尖啸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巨大疤痕男人——此刻毫无疑问,便是拥有着蛇岐八家最恐怖武力与决断的执行局领袖——【源稚生】!他拔出长刀的动作如同雷霆万钧,裹挟着被彻底激怒的冷酷杀意!刀锋未至,那凝练到如同实质的寒气已然刺得路明非皮肤上瞬间炸开一片细小的寒栗!他的脊椎如同被冰锥凿穿,致命的麻痹感沿着神经向四肢蔓延!

生死,在这一刀下。

然而,就在那承载着赤金色君王怒焰的刀刃即将吻上路明非毫无遮掩的后心,源稚生庞大身躯的力量即将凝聚于一点、如同崩断天柱般斩下的瞬间——

绘梨衣的异变,在那一跌之后的剧痛中,攀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原本在强光下紧闭、只余混乱金芒闪动的眼睑,猛地张开!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深红色的底色彻底被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燃烧的、喷薄着如同星体爆炸般亿万粒子流的纯金色火球!眼球的轮廓已经被能量撑得变形、融化!无数细小、如同古老楔形文字构成的、纯粹由光组成的诡异铭文,在那毁灭的熔炉中疯狂重组又炸裂!它们不再满足于在体内奔腾,开始以她娇小的身躯为中心,向外辐射!

她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从身体最深处喷涌出的、如同岩浆灼烧声带的、混合着无法理解的古老音节!一种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扭曲空间的混沌能量场在她身体周围骤然形成!空气被灼烧,发出细微的爆裂哀鸣!

在那致命的刀锋距离路明非皮肤不足一尺,源稚生握刀的手腕因这突然爆发的混乱能量而极其微不可查地顿挫了千分之一秒时——

绘梨衣!或者说,那个即将被混乱能量撕碎的容器,猛地伸出双手!那不是阻挡,而是绝望的拥抱!她用尽全力向前扑去——用自己的整个胸膛、纤细的脖颈、苍白小巧的脸颊——直接迎向了源稚生那含而未发的致命刀锋!

同时,她那布满了疯狂流淌纯金能量符文的“眼眸”死死盯住了源稚生帽檐阴影下那双燃烧的赤金眸子!喉咙里翻滚着不成调的呜咽与尖啸:

“お兄ちゃん(o ni )……!”

一声扭曲、嘶哑、破碎到极致……却因血脉深处的悸动,依旧在毁灭洪流中顽强迸发出的称呼!在刀尖抵住咽喉、距离洞穿她娇小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在这最终湮灭的边缘——

轰!!!!!!!!!!

无法形容的爆音撕裂了现实的结构!绘梨衣身体周围积蓄到顶点的混乱能量——那份因恐惧、绝望、被强大力量压迫、以及某种更深层刺激(黄金瞳的共鸣?)而即将彻底失控的血脉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一个不再是对外毁灭,而是逆流而上、试图回溯时间洪流本身、拯救某个存在的方式——如同无数个黑暗记忆里,她最后对他说的那个词——

“不要死!”

纯白色的、浩瀚如同海洋的、带有圣歌般回响的治愈洪流!

浓稠如墨的、带着刺鼻硫磺和血腥的、撕裂时空的混沌黯金光潮!

两股性质截然相反、却同样拥有毁天灭地能量的激流,以绘梨衣疯狂前扑的身体为核心——或者说,以那个小小的、被她紧紧护在身下、意识已然游离在崩溃边缘的路明非——为共同的锚点!

——轰然对撞!!!!

源稚生握刀的手臂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法完全压制的、源自空间本身的剧烈震颤!那含而未发的刀势被这股突兀而来的、性质混乱到极致的能量风暴瞬间顶住!他眼中燃烧的赤金第一次剧烈地收缩又暴涨,难以置信的光芒几乎要刺破帽檐的阴影!

不是防御!是彻底的、不顾一切的能量对冲!

如同两道星河在这个小小的机场角落里爆炸!通道口顶部剩余的、刚刚未被破坏的灯具瞬间集体爆裂!巨大玻璃幕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冰裂般的呻吟!地面瓷砖如同遭遇地震般大片龟裂翘起!所有还在混乱中的人们被一股无形巨力推得人仰马翻!

刺目的白与毁灭的暗金互相撕扯、吞噬、湮灭!能量狂潮中心,空间模糊地扭曲着,如同风暴眼中平静的海底漩涡,却又散发着撕裂一切的狂暴!

而在那毁灭风暴核心的、唯一的、也是悖论性的安全点下方——

路明非那张惨白的脸,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嘴角溢出的鲜血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意识已然沉入了意识海最黑暗的深渊,冰冷的潮水正在淹没他残存的思绪。但就在那片混沌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白芒,似乎……闪烁了一下?

绘梨衣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仿佛消失了。是湮灭了吗?还是……?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发出,却仿佛有两个熟悉的音节在血液里流淌而过,成为意识沉入冰冷黑暗中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

冰冷的混沌感如同沉没在冰海深处,周围是破碎的光、凝固的声浪、和撕裂灵魂的能量余啸。剧痛如同散落一地的碎玻璃,扎在每一寸意识的边缘,不再尖锐,而是大片绵密的钝痛,和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身体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哀鸣,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下深处那种渗入骨髓的错裂感。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血色混合着爆炸后残余的、扭曲的光点尘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怎么拖动那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金属立柱上,又抱着同样绵软、滚烫得异常的身体,滚进角落那个半塌的行李手推车架堆叠起来的、极其脆弱的三角形掩体里。

绘梨衣的身体很轻,像一片被火烧得滚烫却失去了重量的羽毛。她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隔着单薄粗糙的衣物,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高热。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发丝,黏在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她双眼紧闭,眼睑下却透出一种不祥的、微弱的、如同隔了厚重毛玻璃般的暗金色光晕,忽明忽灭,每一次明灭都似乎抽走了她更多的生气,让她细瘦的肩膀难以察觉地颤抖一下。那滚烫,像是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飞速耗尽燃料。

混乱的能量流像是狂暴的海啸渐渐退去,留下满地狼藉。龟裂翘起的地砖,粉碎的灯管玻璃渣闪烁着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熔融塑料和某种……仿佛远古巨兽被强行惊醒又被更粗暴地按回去留下的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源稚生那柄曾直指路明非后心的长刀,此刻斜斜地垂在身侧,冰冷的刃面映照着周遭残破的景象,微微嗡鸣。巨大的伤疤盘踞在他脸上,帽檐被刚才的能量风暴掀起了一角,露出那双燃烧着赤金色火焰的眼瞳,但此刻,那熔岩般的色彩也压抑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刀锋上,甚至凝着几滴在刚才混乱风暴中被极高速气流卷起、然后冷却凝固在刀镡附近、仿佛半透明琥珀珠般的……水滴?或者某种能量的凝结物?它们在刀身上滚动,折射着微弱的光。

他的视线扫过那堆颤抖的、由推车堆起来的掩体,看到里面路明非那染血的侧脸,和蜷缩在他怀里几乎感觉不到呼吸起伏的绘梨衣时,瞳孔极其细微地一缩。

就在这时,一种全新的、带着更加冷酷和狂肆意味的气流,毫无征兆地开始搅动这片刚刚被破坏又被压抑下来的空间。它并非源自通道内部或前方那片狼藉的地面交通出口。

而是来自于他们正上方!

巨大的、支撑着羽田机场宏伟玻璃穹顶的巨硕钢铁骨骼上,那无数用于检修维护的狭窄金属步道深处!

一阵极度刺耳、仿佛无数尖锐钢铁硬物在金属表面高速摩擦拖行的噪音,突兀地撕开了短暂的寂静!随即,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高空暗影处坠落!

他们没有使用任何绳索或滑降设备!

身体以完全违背人类常识的舒展姿态和恐怖初速自由落体!在即将撞击地面前的一霎,脚掌踏在侧面的巨型立柱或是悬垂的电线上,甚至仅仅是在爆裂后尚未完全清理的、横七竖八倒下的钢架顶端轻盈借力!每一次触碰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哀鸣!

姿态狂放不羁,动作路线充满了暴戾的几何切割感!仿佛他们本身就是由高速飞舞的刀刃构成!

砰砰砰——!

如同几块沉重而精密的钢铁人形构件,他们带着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几乎是同时砸落在源稚生身前不远的地面上!落点如同一个松散的、致命的包围圈,隐隐将源稚生和他身后的执行局成员与路明非、绘梨衣藏身的角落割裂开!

与蛇岐八家执行局成员那身纯黑、统一、如同融入阴影的静默相比,这些人——

奇形怪状。

为首的男人落地时单膝微曲,一只手按在地面裂纹的中心。他身形高大而瘦削,像一柄出鞘的直刀。头发是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锐利如削。穿着一件剪裁怪异、边缘布满不规则撕裂痕迹的深紫色皮夹克,裸露的右臂从肩胛骨开始,覆盖着大片刺眼的青色鳞片纹身,那鳞片纹身扭曲缠绕,一直蔓延到手背上尖锐的指甲盖。他抬起头,阴影下的脸孔有种非人的冷峻,另一只未被遮挡的眼睛睁开——那不是金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微光的、如同无机质矿石般的……靛蓝?瞳孔深处似乎还有更细微的、不断游弋的金色碎屑。他看向源稚生,嘴角咧开一个弧度,露出白得瘆人的牙齿,笑容冰冷而挑衅。

站在他身侧的几人同样衣着风格迥异,带着浓浓的、刻意为之的暴走风格和令人不适的金属朋克元素。一个赤裸上身的壮汉,肌肉虬结,皮肤是病态的惨白,上面覆盖着用尖锐物品粗暴刻画的、意义不明的暗红色图腾;另一个身材矮小如同未发育的少年,脸上戴着布满尖锐钉刺的金属骷髅面罩,只露出一双闪烁着狂热猩红色光芒的眼睛,手里把玩着两柄滴溜溜旋转、末端连着沉重锁链的分水刺;还有一个靠在翻倒的钢架上,是个穿着破烂宽大和服裙的女人,脸上覆盖着白色陶瓷假面,假面下只露出一抹鲜艳如血的红唇,如同死灵剧场的角色。

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息与执行局的冰冷秩序截然相反。像是瘟疫、是混乱、是毒蛇的吐信、是狂信徒的呓语。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堕落、更加不受约束的龙族威压混杂着非人的癫狂感,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开来,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绷紧的神经。

“【猛鬼众】……王将……”源稚生冰冷的声音从喉间滚出,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冷的杀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紧握住那柄安静嗡鸣的长刀刀柄。刀身上,最后几颗凝结的、类似琥珀状的水滴被震落,无声地砸在地上碎裂。“滚开。”

那个被唤作“王将”的灰白发男人嗤笑一声,那只布满青色鳞片纹身的手缓慢地从地面抬起,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而危险。

“多么热闹的欢迎仪式啊,大家长。”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令人皮肤爬过电流般的滑腻感,目光饶有兴致地在路明非和绘梨衣藏身的角落扫过,最终停留在源稚生脸上,“猎物还没收网,怎么就要被自己养的猎犬搅乱了?还是说……”他那只靛蓝色的、泛着无机质冷光的眼睛微微眯起,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探究,“你终于也意识到,‘钥匙’被惊醒时散发的芬芳,足以让所有地下的‘恶鬼’们疯狂涌来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个面具男喉咙里发出一声扭曲而兴奋的嘶鸣,如同被灼烧的幼兽,手中的分水刺旋转带起的风声变得尖利!那个陶瓷假面下的红唇弯起更鲜艳的弧度。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沼泽。执行局的几名黑衣成员虽然戴着全覆盖头盔,但那幽蓝的单眼护目镜下的呼吸频率明显变得更加急促紧张,他们微微散开,手臂上装载的折叠战术刃无声弹出,形成防守姿态,却无法抑制地透出一丝面对更凶残捕食者的本能紧绷。

源稚生庞大的躯体没有任何移动,但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赤金的眼瞳深处,压抑的火焰如同濒临喷发的火山口。眼前的猛鬼众核心“王将”,加上他身边这几个“鬼”——每一个身上逸散出的危险气息,都不亚于他麾下最精锐的执行小组。硬碰硬的代价,会超出他的计算,尤其是在……

他的眼角的余光,再次掠过那个角落,绘梨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她脸上那被高热蒸腾出的、越来越淡的淡金微光,以及紧抱着她、浑身浴血、意识昏沉却固执地不肯放手的路明非。

“……代价。”源稚生低沉地重复,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不是对“王将”,更像是对命运的诘问,也像是对自己此刻处境的最终裁决。

就在这时,那个角落,那个脆弱的手推车堆后面。

细微的、被巨大疼痛和窒息感压垮的呜咽,还是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被车轮碾过濒死的猫。

路明非的意识在滚烫和寒冷的夹缝中挣扎。意识深处那片被强行撕裂、又被绝望和疯狂填塞的荒原上,一个熟悉无比、带着恶劣笑意、仿佛在耳边轻轻吹气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哟~我亲爱的哥哥,玩得可还尽兴?把自己玩成这样,连累得钥匙都快把自己烧干了,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呀。”

“闭嘴……”路明非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血沫从嘴角溢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没有回应,只是下意识地、死死抱紧了怀里那个滚烫到快要融化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现实被一层厚厚的血色毛玻璃隔绝,源稚生和猛鬼众的对峙、空气中弥漫的疯狂杀意、仿佛都隔着一层粘稠的海水。

“你想救她?现在?”那个声音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仿佛在看着两只快淹死的蚂蚁,“当然可以哦。就像……当初救她一样?还记得那个美妙的下午吗?多么感人的奉献~再来一次?你那条不值钱的命,还能再燃一次吗?”

灵魂撕裂的灼痛感似乎被这话语勾了起来,路明非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怀里的绘梨衣发出一声更急促的、带着痛苦的微喘。

那恶劣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锋利,如同手术刀般切入他的意识核心:

“做个交易吧,哥哥。献出你的命?你这条小命,现在烧干了也点不燃世界树。四分之一?哦不,你刚才那一下,已经付过‘定金’了。剩下的……卖给我吧!把你自己卖给我! 全部!连同你那可怜又可笑的一点‘存在感’,都作为燃料!燃烧殆尽,换来……换她熄掉这场火?”

路明非的意识陷入一片灼热的黑暗。四周的能量乱流、剑拔弩张的对峙、源稚生压抑着毁灭气息的低吼、王将那滑腻的挑衅,以及怀里绘梨衣那滚烫得要将彼此都焚化的体温和剧烈颤抖的睫毛……都变成了遥远背景下模糊而令人窒息的噪音。

只有那个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在意识的深渊中回荡。那话语里的字字句句,都化作冰冷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却意外地没有激起愤怒或反抗。只有一种被洞穿骨髓的疲惫和……意料之中的绝望。

四分之一……又要四分之一……

他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感觉不到肋侧那几乎让他昏厥的痛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压缩、汇聚在紧紧搂着绘梨衣脖颈的那只手臂上,隔着汗湿的衣物,传递着她皮肤下剧烈搏动又濒临熄灭的脉动,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连他的骨骼都要融化。

“……代价……”

无意识中,他从喉咙深处重复着源稚生刚才吐出的那个冰冷的词,破碎的音节混合着血沫溢出嘴角,微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对着脑海里的那个影子嘶喊。

“是‘代价’哦,亲爱的哥哥。”意识深处那个恶魔般的声音立刻愉快地接话,带着一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兴奋,“也是‘赌注’。梭哈吗?还是……看着她像烟花一样‘嘭~’地炸开?”

路明非猛地闭上眼。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只是纯粹地、无法承受瞳孔里倒映出的绘梨衣那张苍白到极致、又被体内烧灼金芒渲染出奇异瑰丽、却分明是走向毁灭尽头的面容。

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牵动着破碎的脏器,在胸腔深处发出浑浊的风箱般声音。他死死抵着绘梨衣的额头,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腻地贴着他的眉骨。

再没有犹豫。没有思考。不需要思考。

没有赌注了。筹码一直在他自己身上燃烧。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彻底推进那熔炉。

‘…画…画…’ 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意念,挣扎着从脑海里某个角落浮起。是本子。她要本子……

那念头一闪而逝,瞬间被翻涌的黑暗吞噬。他的精神开始燃烧,以一种献祭的方式。不是灵魂的四分之一,这一次,是点燃全部!点燃残余的生命、点燃微不足道的存在感、点燃自己本身,去熄灭她体内的那把火!意识像被投入焚化炉的纸,在疯狂舔舐的虚幻火焰中剧烈收缩。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了,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飘渺的轻盈和解脱。

他最后残存的、模糊的视野边缘,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光。不是绘梨衣眼睑下的熔金,也不是源稚生赤金的火焰。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却又包容万物的……

纯白。

如同从万古永封的冰层深处投射出的第一缕微光。

这微光并非源自外界。它从意识海深处那个被强行撕裂、灌入暴戾意志的角落悄然浮现。不是温和的照亮,而是一种绝对零度般的纯粹冷寂。这冷寂覆盖之处,那疯狂撕扯他意识的熔金暗流如同遇到了天敌,发出无声的哀鸣,被瞬间压制、冻结!撕裂灵魂的痛苦和几乎要将大脑烧成灰烬的高热被这股冰冷的纯白强行中和,虽然痛楚依旧,但如同滚烫的烙铁被投入了冰海,瞬间降温,变得……可以被忍受?

不是终结,是强制性的冷却和梳理!

在这片纯白光晕的绝对秩序中,一个身影缓缓凝实。不是恶魔路鸣泽那带着恶劣笑意的模样,而是另一个……

银白色的、仿佛由月华和冰晶组成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赤着纤尘不染的双足,悬浮在意识光海的核心。一袭古老而简洁的白色长裙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裙裾无风自动。如同月光凝练成的银白色长发流淌至腰间,发丝间隐隐有细微的冰晶粉尘散落又消散。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同样近乎透明的银色睫毛覆盖下来,像冬夜冰封湖面垂落的霜花。她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带着一种超越性别的神性空灵。

小女孩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悬浮着。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源自最古老、最纯粹意志的、带有绝对秩序和冰封力量的威压,如同深海中无声运行的寒带洋流,冰冷浩瀚,带着梳理狂暴混沌的绝对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路鸣泽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低语被瞬间消音、冻结。路明非沸腾崩解的意识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沉静的、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深寒法则,强行凝固、锚定。

痛苦没有消失,但不再是撕裂和焚烧,而是变成了被封存于寒冰之下、可以感知却不再失控的东西。

紧接着,一个稚嫩空灵、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同亘古冰钟敲响的童音,在这片被纯白笼罩的意识核心平静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棱碰撞般清冷,带着一种宣告既定真理般的平静:

[“错误契约,拒绝支付。规则领域下,一切权能需依‘献祭等价’原则执行。”]

[“支付方:路明非。”]

[“支付物:存在印记残余(四年)。生命燃料池(100%燃烧)。”]

[“接收方:绘梨衣。”]

[“修正条款:权能‘生命回响(仿)’激活(消耗支付物)。目标:基因锁强制重置(稳定态)。代价结算:支付物归零。存在印记剥离。”]

[“交易……成立。”]

当最后一个冰冷的音节落下,那个悬浮在纯白寒光中的银发小女孩身影如同晨雾般开始融化消散。她微微抬起低垂的头颅,那双紧闭的眼睑——似乎缓缓睁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路明非“看”到了一双眼睛。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两片纯粹的、旋转的、如同冻结了无尽星河旋涡的冰蓝色!那蓝色深邃得能将灵魂都冻结!在这双冰蓝色旋涡之眼的注视下,路明非感觉自己存在的每一丝印记,都被那深不见底的寒冷穿透、分解、剥离!

巨大的、无声的寒冷仿佛瞬间抽干了所有的血液和热量!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寒冰巨手狠狠攥住!他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从灵魂最深处的冰缝中挤出的嘶鸣!不是痛苦,是比痛苦更彻底的——存在本身被抹消的冰冷虚无感!仿佛自己从未存在过,只是一段即将被写入‘无’的程序。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没有边际的黑暗。意识如风中残烛,无声熄灭。只留下最后一丝被冻结的感知——怀里那个滚烫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灼人了?像是烈焰被投入了极寒的宇宙深空,只余下微弱恒久的……温热?

紧接着,所有被强行梳理和压制的痛苦,连同被冻结的意识,如同被按下了重置键的崩坏程序,瞬间被抛离了这个濒临湮灭的身体。

……

意识如同深海的鱼,缓慢地向上游弋。冰冷的液体感包裹着全身,还有……粘稠的消毒水气味。

光刺痛了眼皮。路明非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没有地狱的熔岩,没有天堂的光羽,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模糊得像是打翻的牛奶。他眨了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眼球,视野才一点点聚焦。

低矮、有些泛黄的天花板。挂着朴素白灯的灯罩边缘有些模糊。空气冷飕飕的,带着某种……咸湿的、仿佛海风刮过渔村巷道的味道,还混杂着劣质消毒水的气息。

身体很重,像灌了铅,也像被人用钝器拆散了又重新草草装回来,每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僵硬的呻吟。他尝试动了动脖子,僵硬的颈椎骨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响。

“呃……”一声沙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一跳的呻吟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

这微小的声响,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

一张脸猛地凑近,带着熟悉的暗红色发丝,填满了他的视线边缘。

绘梨衣跪坐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她看起来……恢复了正常?或者说,接近了她往常的、带着点不谙世事的苍白。那吓人的高热褪去了,深玫瑰色的眼瞳清澈而干净,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尚未消散的不安。

看到他睁眼,她那张小脸上没有笑容,却像是某种极度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了一点。她立刻扭头,小手慌乱地在自己那个圆鼓鼓、褪了色的小黄鸭背包上摸索着,拉链发出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后,她掏出了那个熟悉的、边角磨损厉害的记事本,用短短的小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画着。

很快,带着笨拙线条的简笔画递到了路明非眼前。

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大概表示这里是新住处?),房子顶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画面中央,两个火柴人手牵着手。其中一个火柴人躺在一个小方块(榻榻米?)上,另一个火柴人坐在旁边。最着一个大大的、圆眼睛几乎占据了小半张脸的笑脸:

“さくら、おかえり。ここも、うち(家)”。

(Sakura,欢迎回来。这里,也是家。)

路明非茫然地看着那行字和笑脸。

家?什么家?这里……是哪里?羽田机场的狼藉呢?源稚生呢?猛鬼众呢?还有……那种仿佛自己被彻底抹去一部分存在的冰冷虚无感?

他用尽全力转动僵硬的脖颈。动作幅度过大,肋下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黑,忍不住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窗口没有完全拉上。狭小的空间,能看到窗外飘落的……雪。不是东京那种夹杂着雨水的湿雪,而是细小、干燥,宛如盐粒般纷纷扬扬的雪花,安静地落着。很冷。远处似乎有轮船汽笛悠长而模糊的鸣响,穿透寒冷的空气传来。

这里绝不是东京。更不是他认识的城市。

视线艰难地扫过这个小房间。极其简陋,标准的廉价日式单间。一个破旧的小壁橱门虚掩着。旁边是炉灶和水斗构成的狭小厨房区。他们身下的被褥铺在冷硬的榻榻米上,带着一股陈旧的、无法散去的生活气息。墙壁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发黑,角落里堆着几个熟悉的包裹——那是他们逃亡时带着的、那个破行李箱里少得可怜的行李。

绘梨衣看他疼得皱眉,脸上那点细微的放松立刻又变成了紧张。她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能闻到她发丝上一点淡淡的、被寒风吹散的肥皂气味。她放下本子,伸出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摸了摸路明非紧皱的眉心,动作笨拙而谨慎,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又应激的小动物,又像是确认他还在。

窗外的雪花安静无声地飘落,像一层细盐铺在更远处街道冰冷的霓虹光影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霓虹映在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又被落下的雪花覆盖、融化。

冰冷的空气里漂浮着廉价消毒水和炉灶烧干后残留的微弱煤气味。窗外寒风卷着细雪刮过狭窄巷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港口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穿透铅灰色的天空和海雾,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路明非靠在垫高他背后的旧坐垫上,肋下的钝痛每吸一口气都像有砂纸在摩擦骨头,但至少…还活着。活着,能感受到痛。他微微偏头,视线模糊地落在那张递到眼前的小本子上。

“家…”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假名音节,喉咙干涩得像被砂轮磨过。这个冰冷简陋、透风漏雨的小单间?窗外陌生的港口?一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地方?这一切混乱得不像真实。记忆的最后片段是意识海深处那双冰蓝色旋涡眼吞噬一切的虚无感,是他存在被彻底剥离的彻骨冰冷。

绘梨衣跪坐在他腿边粗糙的榻榻米上,细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努力绷紧的小树苗。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画有“家”的纸页边缘,深玫瑰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专注得如同等待宣判,那里面盛满了尚未褪尽的、余惊未定的不安,却努力掩藏着。看到他迷茫地重复那个字,她抿了抿有些干裂发白的下唇,另一只小手默默地伸了过来。

那只手微凉、纤细,带着一点属于她的淡淡皂香,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覆盖在他搭在被褥边缘的手背上。不是紧握,更像是在寒冷冬夜,寻找到同伴取暖的小鸟,一点点靠近,试探地贴上。肌肤相接处,传递来一丝真实的、微弱却安稳的温度。

路明非垂眼,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因为刚才从被子里挪动手臂动作而挣开的一道结了薄痂的细长伤口,边缘还渗着几丝未干的血迹。绘梨衣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只贴着旁边完好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细微的、无法控制的轻颤,那是恐惧残存的余震。

窗外天色向晚,雪下得大了些,细碎的盐粒变成了絮状的绒花,无声地覆盖着更远处破败仓库锈蚀的顶棚和冰冷码头延伸的轮廓。屋内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发出滋滋电流声的廉价电暖器在墙角散发着微弱的橘红色光晕和一点聊胜于无的热量。寒冷如同浸透了水的薄纱,一层层渗入肌骨。

突然,门锁传来轻微的、笨拙的钥匙扭动声。路明非下意识绷紧,几乎要不顾剧痛翻身坐起。绘梨衣反应更快,猛地缩回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兔子,瞬间蜷缩回自己的坐垫角落,紧张地看向声音来源。她细瘦的肩膀绷着,深红的长发披散下来,几乎要遮住脸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花猛地灌入。门口站着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头。他戴着顶油腻得发亮的褐色绒线帽,鼻子和脸冻得通红,穿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工装夹克,夹克下摆露出发黄破洞的羊毛衫,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属于冷冻海鱼的咸腥气息。是楼下小杂货铺的老板。

老头眯缝着眼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浑浊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两人身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日语嘟哝了一句。

路明非还没完全听懂,就看到绘梨衣飞快地从自己那个小黄鸭背包的夹层口袋里,摸出了几枚十元、五十元的小面额硬币。她站起身,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少得可怜的几枚硬币,迈着小步子几乎是蹭到门边,细声细气地说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老头不耐烦地皱着眉,接过那点零钱,在布满老茧的手里掂了掂,随手往屋里递了一个小纸袋子。袋子很劣质,渗出一点淡淡的油迹。绘梨衣接过袋子,低着头,小声地道谢。

门关上了,隔绝了冷风和鱼的腥气,也隔绝了门缝里最后一线微弱的光。

屋内重回昏暗,只有墙角电暖炉那点微弱的、摇摆不定的橘光。绘梨衣捧着那个小小的、印着模糊便利店Logo的油渍纸袋,像捧着某种稀世珍宝,慢慢地走回路明非面前。她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块榻榻米上,微弱的橘光勾勒着她单薄的影子。她迟疑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在路明非身边重新屈膝跪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纸袋打开。一股廉价人造奶油的甜腻香气混杂着一点发酵面粉的味道飘散出来。里面是一小块切得歪歪扭扭的蛋糕胚,因为挤压变得有些扁平,上面的奶油刮得很薄,点缀着几颗已经微微变色的罐头草莓切片,果冻似的果酱部分渗到了蛋糕边角,显得格外寒酸。还有一小罐即食粥,塑料包装微微鼓起,显然是在冰箱放了太久。

绘梨衣把那一小罐即食粥轻轻地推到他身边的小矮桌上。然后,低着头,她从那小块看起来更像边角料的蛋糕上,用细细的手指捏下了一颗相对还算完整的草莓片。

她没有放进自己嘴里。她捏着那颗微微变色的粉色果子,胳膊抬起来,有点犹豫,又有些固执地、将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那一点点距离,凑向路明非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边。动作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慎重和……几乎是笨拙的虔诚。深红色的眼瞳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浅灰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的情绪,只有固执地向他嘴边递东西的动作本身,传递着一个无声的、极其固执的信号——

吃下去。

路明非僵在那里。肋骨的剧痛似乎消失了片刻。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微微发暗的草莓,看着纸袋里那可怜的食物。看着她固执伸过来的、沾着一点廉价奶油的手指。脑海里嗡的一声,翻江倒海。

自己……像垃圾一样活着,还拖着她。

像个无底洞。像个被榨干的存在印记。

怎么……偿还?

“我不……”他想开口拒绝,喉咙却像被堵了棉花,声音干涩嘶哑。

绘梨衣的动作顿住了。她捏着那片草莓的手指似乎有些僵硬,但并没有收回去。就在路明非以为她会收回手或者放下东西时——

她突然低下头,凑得很近,把那只捏着草莓的手固执地更向前递了一点,冰凉的指尖几乎擦到他的下唇。而另一只手,却探进她小黄鸭背包侧面的小网兜里。窸窸窣窣摸索了几下,飞快地掏出了那个熟悉的、边角磨破皮的小本子和一小截短短的铅笔。

她甚至没有直起身,就维持着那个凑近他、一只手固执地伸着递草莓的姿态,另一只手唰唰唰在本子上飞快地画着,动作快得不像她平时的笨拙。

几笔勾完,她立刻把那页纸翻过来,直直地推到路明非眼前,挡住他看向别处的视线。

纸上没有房子,没有笑脸。

只有两个圆圆的、有点抽象的小人脑袋。一个小人脑袋上画着几根飞扬的头发线条(代表他?),另一个小人旁边胡乱地画着几道波浪线(代表她?)。两个小脑袋被一左一右两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箭头从中间连接着。

箭头中间,被用铅笔狠狠涂满了黑色的、几乎戳破纸背的粗实线。像一个野蛮的封印。

箭头下方,是一行更用力地刻上去的、笔画甚至刮花了纸张的、有点歪斜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的中文字:

“sakuraの!绘梨衣の!”

笔画粗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不像她的偏执宣告。

她抬起头,深红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直直看着路明非迷茫而痛苦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惊惶,没有了脆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沉在海沟最底层的岩层的固执。

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是我的。

我……也是你的。

没有“不要死”的神言伟力,只有一句孩子气的、近乎霸道的“所有权宣告”。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路明非的心底某个荒芜角落里轰然崩塌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沉重到把他压进泥土里的枷锁,突然被这简单粗暴的孩子气宣言击得粉碎。那些虚无的负罪感,那些无法偿还的自责,在“绘梨衣の”这三个字面前,显得如此……矫情而可笑。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冰冷的堤岸!眼眶瞬间变得滚烫模糊。冰冷的黑暗和血腥纷争的记忆碎片被这洪流冲刷涤荡,只剩下眼前这张固执的小脸,那颗悬在他唇边的褪色草莓,还有纸页上那两个被粗暴的黑色封印强行绑定在一起的、笨拙小人头像。

眼泪再也止不住,无声地、失控地涌了出来,滚过冰冷的脸颊皮肤,砸在粗糙的榻榻米草席上,晕开几个深色的小点。

绘梨衣看着他的眼泪,愣了一瞬,那双深红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终于有了一丝明确的、类似心疼的急切,替代了刚才的固执宣告。

她似乎有点慌了,想放下草莓片去拿本子写什么,手却还固执地停在他嘴边不肯撤开,急得脸颊都微微鼓了起来。

就在这时,路明非动了。

他用尽所有力气抬起那只没怎么受伤的手臂——那只手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去接那片草莓,而是猛地、用力地抬起手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擦过自己冰冷的脸颊,狠狠抹掉失控流淌的温热泪水!连同刚才未干的血污和尘土,在脸上留下一道更明显的狼狈痕迹。

随即,那只尚能动弹的、带着湿冷泪水和血污的手,像一把刚刚挣脱了锁链、还染着污泥的铁钳,猛地抓住了绘梨衣那只固执地捏着草莓片、悬在他唇边的冰凉手腕!

不是温柔的牵起,而是牢牢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扣住!

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血污灰尘,狼狈至极,眼眶通红。他不再避开那双深红的、带着急切和无措的眼眸,直直地望了进去。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磨过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凶悍的清晰:

“绘梨衣,我的!我,路明非的!”

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肋骨摩擦的痛楚和他灵魂刚刚挣脱虚无囚笼的颤栗嘶吼:

“你画的!现在是我的!要一直是我的!”

绘梨衣浑身剧烈地一颤!被他紧扣着的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大得有些发疼,但那股力量却奇异地驱散了她眼中那点惶急的无措。她深红色的眼瞳一点点睁大,惊讶褪去后,只剩下纯粹的、光芒一点点漾开的亮度。她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眼睛通红却像个凶狠小兽般宣告所有权的男孩,又低头看看纸页上自己画的那两个被“封印”锁在一起的小人。

他认账了?

他……要一直这样?

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明亮的光彩,如同破开北国厚重阴云的微弱阳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骤然绽放开来!那不是之前本子上的简单笑脸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整个人被点亮的光辉。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不成调的、却带着清晰笑意的气音,被路明非紧握着手腕的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将那颗已经有些捏软了的草莓片,更坚决地、更近地,压在了他还在微微颤抖的、干裂的嘴唇上。

草莓凉凉的,带着一点劣质糖浆的甜腻气息,混着奶油黏在他唇上的皮肤。

窗外寒冷的风雪拍打着单薄的窗棱。远处海港的灯光在雪幕中晕成模糊昏黄的光团,轮船的汽笛声像是悠远的叹息。小小的单间里,只剩下电暖器滋滋的电流声,和两个人互相用力攥紧对方手腕的细微颤抖。

……

时光在寒冷潮湿的空气里缓慢爬行。炉灶上,铁皮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鱼糜混杂着米粥的咸腥气息在狭小空间里渐渐浓郁起来,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路明非靠着垫高的旧褥子,后背硌着木头坐垫凸起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但呼吸间的每一次起伏终于平稳了些,不再牵动着身体深处的呻吟。窗外透进的光线灰白模糊,分不清是下午还是黄昏。

视线落在绘梨衣那边。她背对着他,弓着纤细的腰背,跪坐在一截小矮凳前,面前摊开着那个熟悉的、边缘磨损的小本子。短短的铅笔头在她的指尖灵活移动,不同于以往的笨拙简笔画,这一次是在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什么。

路明非微微侧身,眯起有些干涩的眼睛,努力聚焦在纸页上。

那上面是印着某家连锁药房LoGo的小册子,字体很小,密密麻麻地列着感冒、发烧、跌打损伤这类常见症状的应对方法、用药禁忌……都是些极其基础和零碎的东西。绘梨衣正埋头在其中一页上,把上面关于“外力撞击肋骨挫伤恢复期注意事项”的几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笨拙但无比认真清晰地,誊写到她那小巧的本子上。

笔画僵硬,有些字结构不稳显得歪扭,但她写得异常缓慢谨慎,仿佛正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拓印工作。小本子上,原本留给简笔画的空白处,已经被这类密密麻麻的实用“笔记”填满了大半。她的侧脸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路明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却又夹杂着一股温热的暖流。这个对世界都懵懂的女孩,在笨拙地学习着照顾他的笨拙。

“咳……”一声不由自主的轻咳牵动了胸腔里的刺痛,他立刻屏住呼吸。

绘梨衣的耳朵却像是安了感应器,闻声立刻停下了笔,倏地转回头。深红的眼睛带着瞬间的警觉,迅速扫视过路明非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确定他没有大碍后,她放下铅笔,从小板凳上起身挪过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探过来,手背在他冰凉的额头上贴了贴。那触感依旧微凉,动作却很熟练。确认没有发热的迹象,她才收回手,却又低头在她的小本子上刚才抄写的那页边上,极其认真地打了个更小的、代表“确认”的三角记号。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略长了几分的黑发上,微不可查地歪了歪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又摸索着从她那个万能的、褪色小黄鸭背包侧兜里,掏出了一把塑料梳子。非常廉价,边角有些毛刺。

还没等路明非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绕到他身侧跪坐下来。小小的身体靠得有些近,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被鱼腥味浸染后更显得清洁的肥皂味。她的动作有些迟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塑料梳齿轻轻挑起他额前几缕有些遮挡视线的碎发,笨拙地向上梳拢。

头发似乎因为几天没彻底清洗而有些打结。梳齿被卡了一下。绘梨衣立刻停手,手指紧张地捻了捻,仿佛怕弄疼了他。犹豫了一下,她没有继续用力往下拽,反而用更轻、更耐心的力道慢慢解开那小撮纠缠的发丝,再用梳子慢慢压平梳顺,拢到他额角后面,露出他光洁又带着点逃亡疲惫的额头。

就在这简单又费劲的梳理中,路明非微微仰头,配合着她的动作,目光不经意地向上瞥去——

梳齿间挑起的,一缕不太明显的发丝根部……泛着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银色?

路明非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比窗外风雪更刺骨。存在被剥离的虚无感……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幻觉……银发女孩融化在冰海旋涡中的身影……原来……不是幻觉吗?那是……提前支付的“代价”?

梳子的动作还在继续。绘梨衣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缕被拢起的黑发和手下的梳齿上。路明非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点刺眼的银白上撕开,僵硬地、艰难地低下头。

就在这时,那只笨拙执着的小手在梳理完他额角的碎发后,自然地滑向他的鬓角。指尖无意间擦过他侧颈,温软的触感让路明非猛地从冰冷中惊醒。

绘梨衣正在把她费劲梳理好的、露出他额头的发丝一点点抚平理顺。那专注的神态,如同在整理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窗外的天色暗沉下来,寒意更深。小电暖器橘黄的光线比刚才更弱,无力地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渗入的冰冷。路明非望着近在咫尺那点橘红微弱的光晕,目光重新落回身边人身上。

绘梨衣终于完成了她的“工作”,放下那把廉价的塑料梳子。额发被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整齐地贴在鬓角,露出光洁的额头,让他脸上那点逃亡的风霜和未散的疲惫暴露无遗。但这似乎符合了绘梨衣心中“整洁”的标准。她满意地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又在她那个小本子上飞快地画了几笔,像是在做“完成标记”。

路明非侧过头,视线避开了窗玻璃上可能映出他鬓角变化的模糊影子。那点银丝带来的冰冷虚无感,被她此刻笨拙认真的存在……稍稍驱散了一些。

“外面…好像雪停了?”他开口,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压下的铅灰色海平线。

绘梨衣抬头,也看向窗外。细小的雪花确实暂时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雨夹雪。

“嗯。”她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用力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她立刻放下本子,蹭到窗边,努力踮起脚尖,冰凉的手指费力地够到上方一个有点紧的木质插销,拉开那扇小小的、积着灰尘的推拉窗。

呼——

冰冷刺骨、带着浓郁海腥味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桌角那点粥锅的热气瞬间消散,也将路明非梳理整齐的额发吹乱了几缕。绘梨衣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眼睛,却毫不在意,只是探出小半个身子,专注地看着下方远处被冰雪覆盖的破旧渔港栈道和更远处零星亮起灯火的人家,似乎在寻找什么。

“今天是除夕。”路明非倚着冰冷墙壁,看着远处码头漂浮的、被海雾包裹的光团,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日历了,只有这种彻骨的寒冷和海腥味混杂的冬日,让他模糊想起一些破碎的远方记忆。

绘梨衣听见了。她转过身,被寒风吹得脸颊微红,深红的眼瞳认真地望着他,然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她重新在小本子上划拉了几下,举起来给他看。

歪歪扭扭的汉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冒热气的圆桶(大概是汤?):“年!鱼!”

她的意思是,除夕应该吃鱼。

炉灶上的鱼糜粥还在慢吞吞地沸着泡泡,那股腥气在冷风下更刺鼻了。路明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弧度。他抬起手,指着绘梨衣还带着未干水痕的嘴角——那是刚才探身出去被风吹上的细小冰晶和灰尘。

绘梨衣看着他指来的手指,呆了一下,然后习惯性地、无比配合地仰起小脸,向他的方向凑近了一些,轻轻闭上眼,等着。

路明非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凉。他看着她紧闭的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在冰冷的寒风吹拂下微微颤抖,像振翅欲飞的蝶翼。昏黄的光线下,她脸颊被冻得透出一点粉白相映的脆弱颜色。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干涩的哽咽。这个动作……熟悉得让他心碎。

当初在便利店,她也是这样,安静信任地仰着脸,等着他擦去那点不小心沾上的番茄酱渍。

他慢慢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冰凉的指腹带着一种极其轻柔的力道,落在她微凉的唇角肌肤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点尘埃冰晶。动作比当初擦去番茄酱时更轻缓、更……郑重。仿佛在擦去一幅失而复得的珍贵油画上一抹不合时宜的瑕疵。

冰凉的触感贴在脸上,带着他指尖微微的颤抖。绘梨衣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扑扇了几下,却没有睁开眼。她的呼吸似乎屏住了,那仰着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静谧,只有脸颊被他指腹触碰到的地方,一点点、无法抑制地染上了更深的绯红。那点红晕迅速蔓延开,连带着小巧的耳尖都瞬间变成了透明可爱的粉色。

他的指腹最终擦过她柔嫩的下颌边缘,留下一点淡淡的体温。冰晶尘埃消失了,触感柔软微凉。

指腹下移,最终停在她纤细温软的脖颈一侧。

窗外远处,几点微弱的亮光在海港雾气中闪烁、跳动、旋转。冷风吹拂。

路明非凝视着那张被他触碰后迅速染上红晕、依旧闭着眼的小脸。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彻底填满了,饱胀到微微酸楚又温暖,将那些刺骨的虚无冰冷驱逐到天涯海角。

就在这时——

嘭!

一声极其清晰的、并非近距离的闷响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烟花被发射升空!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紧接着!

嘭!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悠远的爆音,如同节拍分明的鼓点,穿透海雾和海风,清晰地抵达了小窗之内!

路明非下意识抬眸——

暗沉的、海雾迷蒙的铅灰色天幕远处,几道不同色彩的流光撕开浓雾,猛然蹿上深暗的天穹!炽烈的光划破寒冷!

然后!

哗——!轰!!!

第一团巨大的、如同盛放血色曼珠沙华的赤金色光芒,在极高的地方轰然炸开!万千流火泼洒,将压低的云层和海雾瞬间染成一片灼热的金红!光芒短暂地驱散了阴霾,将冰冷的海港一隅瞬间照亮!

路明非瞳孔骤缩!那刺目的红光在他眼中倒映跳跃!下一秒!

轰!!哗——!!

紧随其后!冰冷纯粹的靛蓝焰流如同深海绽放的冰菊,优雅而迅猛地展开,与之前那片金红在夜空中交相辉映!然后是纯净如雪的银白!深沉厚重的土黄!每一种色彩的爆发都带着撕裂黑暗的原始力量!巨大的光之花冠层层叠叠地盛开,覆盖了小半片昏暗的海天!

它们在极其高远的天空中持续不断地闪耀!炸裂!彼此的光芒交织、碰撞、覆盖!构成一幅壮阔瑰丽又瞬息万变的、悬挂于这贫穷渔港冰冷夜空之上的巨大动态画卷!光线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映亮了下方破旧仓库暗红的顶棚铁皮,映亮了冻结渔船上冰棱的反光,也映进了这个简陋、寒冷透顶的小房间!

绘梨衣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睁开了眼睛!深红的瞳孔瞬间被窗外那流光溢彩的、几乎占据了大半视野的、冰冷又炽烈的光芒填满!她本能地靠得离路明非更近了一些,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却在看到天空中那些前所未有、令人心魄震颤的光之花时,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光芒同样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路明非身上。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缝间被流淌过的靛蓝与赤红光晕浸染。那冰冷的虚无感,似乎也被这浩大而寂寥的盛大景象冲击得支离破碎。渺小?是的,他们都只是这冰冷世界里飘零的一片尘埃。但此刻……

他低下头。绘梨衣的小脸在窗外流泻而入的、高速变幻的光芒下忽明忽暗。每一次光暗轮转,都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残留的震惊和一丝被深深吸引的好奇。她仰着小脸,完全沉浸在窗外那片不属于他们的、遥远烟花之中,淡粉色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张着,像一个闯入童话的孩子。

路明非的目光从窗外绚烂的天幕,缓缓移回身边这张被烟火点亮、盛满了孩童般纯净惊异和依赖的小脸。

然后,他刚刚拂过她颈侧的指尖,轻轻滑落,绕过她单薄的肩背,带着一丝犹豫后凝聚的决绝,将那个正痴迷于窗外璀璨光影的小小身影,轻轻却稳固地、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先是微微僵硬了一下,深红的眼瞳茫然地看向他。但窗外又一轮金红色烟花爆炸的强光恰在此时骤然亮起,将她眼中的困惑冲淡。那绚烂的光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没有抗拒这个突如其来的、有些陌生的拥抱,反而像是本能地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依靠,温顺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颈窝旁边,冰凉柔软的碎发蹭着他温热的皮肤。

路明非收紧了手臂。

屋外,海风带着硝烟和盐粒的辛辣气息猛烈地撞击着薄薄的木门板,发出空洞的呻\/吟。冷冽的空气顺着窗缝嘶嘶地钻入,与墙角电暖器倔强散发的微弱橘红色暖流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冲撞。窗外天幕上那遥远而寂寥的华丽烟火,爆炸、舒展、凋谢,只将最后一点惨白的余光投在这个被世界遗落的冰冷角落,落在绘梨衣摊在冰冷榻榻米上的那个小本子上。

新翻开的空白页被微弱的光照亮。没有简笔画的小房子,没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在烟火光芒最后一次无声熄灭、将世界归还给寒冷黑暗的那一刹——

纸页上出现了一行新的、努力写得整齐一点的、笔迹重叠的小字。

下方是笨拙但认认真真、每个字都一笔一划的日文假名:

“さくらと、えりい、ずっと。” (Sakura和,Erii,一直。)

在它上方,被用力叠加覆盖掉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笔画粗重、刮破了纸页的汉字:

“要在一起”。

发梢掠过眼睑。

风雪在窗外呼啸呜咽,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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