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点卯(1/2)
寅时末,天色还沉在一种近乎墨黑的深蓝里,远处报恩寺的晨钟便撞破了石头城的寂静。钟声沉郁,悠长,穿透湿冷的雾气,一声声,仿佛敲在人的骨头上。我几乎是和钟声一同醒来。不是自然醒,是长久军旅生涯和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养成的、刻入骨髓的本能——在危险未知的环境中,比敌人醒得更早,是一种奢侈的生存优势。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纸外透进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黎明前的灰蒙蒙的光。寒意比昨夜更甚,湿冷刺骨,仿佛能渗进被褥,直接冻僵骨髓。右腿的旧伤在晨起时总是最僵硬的,像一根冻住的木头,稍微一动,膝弯后的疤痕就传来撕裂般的酸胀和刺痛。肋下和左肩的伤处也隐隐作痛,是身体在抗议昨夜的“演练”和长途跋涉的劳顿。我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呼吸,将冰冷潮湿的空气吸入肺叶,带来刺痛,也带来清醒。体内那微弱的内息,随着意识的清醒,开始自行缓缓流转,虽然微弱,但如同一道细细的暖流,艰难地在冰封的经脉中开辟通路,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活力。
该起了。
我掀开冰冷的被褥,坐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旧伤,带来清晰的痛楚。我咬着牙,动作平稳而缓慢地穿上中衣,然后是那身崭新的、石青色云纹缎面的官袍。料子挺括冰凉,摩擦着皮肤。系好犀角带,戴上乌纱帽。镜中的人,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白,眼窝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沉寂,腰背挺直。官袍的宽松恰好掩饰了消瘦的身形,也掩盖了衣袍下可能因动作而牵扯伤处的细微僵硬。
最后,是刀。我走到桌边,拿起那口盛在紫檀木匣中的寒铁绣春刀。手指拂过冰凉的鲨鱼皮鞘,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内敛的寒意。然后,将它稳稳悬在腰间左侧。刀鞘随着动作,轻轻碰触到左腿,发出轻微的、沉闷的声响。一种奇异的踏实感,顺着刀柄,透过掌心,蔓延到全身。这是身份的象征,是威慑,也是……此刻唯一可倚仗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推开房门。院子里还是一片昏暗,只有东边天际泛起一线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湿冷的雾气在庭院里弥漫,带着泥土和青苔的腥气。昨夜那几个垂手肃立的仆役,此刻只有一个年约五旬、头发花白的老仆,提着灯笼,瑟缩地站在廊下等候。看到我出来,他连忙躬身,灯笼昏黄的光晕晃动。
“大人,您起了。早膳已备在灶上,是热粥和几样小菜。轿子……孙司务吩咐,已在门外候着了。”老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京本地口音,有些含混,态度恭谨,却也透着一种下人对陌生上官惯有的、小心翼翼的疏离。
“嗯。”我微微颔首,没有多问。这宅子里的人,谁是眼线,谁是单纯混口饭吃,目前还看不出来。少说,少问,多观察。
简单的用了些白粥咸菜。粥是温的,菜也普通,勉强果腹。用罢,我起身出门。老仆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前门。门外果然停着一顶青布小轿,轿夫是两个精壮的汉子,穿着号衣,垂手而立,见到我出来,连忙打起轿帘。
“去镇抚司衙门。”我吩咐一句,弯腰上轿。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湿冷的晨雾和朦胧的天光。轿子起行,不疾不徐,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南京街巷中穿行。我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闭上眼,耳力却提升到极致,捕捉着轿外的每一点声响。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早起行人的零星脚步声和低语,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市声渐起,以及……偶尔,轿子经过某些路口或宅院时,似乎有极其短暂、轻微的停顿,或者方向微不可察的调整。是轿夫在避让?还是……有人“恰好”同路,或“恰巧”观望?
无从得知。我只能将这一切信息,默默记在心里。
大约行了两刻钟,轿子微微一沉,停了下来。轿帘被掀开,清晨清冷潮湿的空气和一片相对开阔地带的空旷感扑面而来。我弯腰出轿。
眼前是一座气象森严的衙门。比之北京北镇抚司衙门的巍峨肃杀,此处的建筑显得更为古老、厚重,但也透着一股经年沉淀的、近乎慵懒的威仪。高大的门楼,深色的门柱,蹲踞的石狮,都覆盖着一层南方特有的、湿漉漉的苔痕。门楣上挂着巨大的匾额,黑底金字——“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字迹苍劲,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大门已然洞开,但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两个穿着崭新号衣、挎着腰刀的力士,像两尊泥塑,钉子般立在门侧,目光平视前方,对我的到来视若无睹。
没有想象中的迎接队伍,没有客套寒暄的吏员。只有这扇沉默敞开的大门,和门后那片未知的、充满官场森严等级和无形压力的空间。
孙司务不知何时已从旁边的小门走了出来,依旧是那副白净面皮、不卑不亢的样子,对我微微躬身:“杜大人,请随卑职来。指挥使大人已在二堂等候。”
“有劳。”我整了整官袍,手自然地扶了扶腰间的刀柄,触手冰凉坚硬。然后,迈步,踏上了那被无数双官靴磨得光滑可鉴、湿漉漉的青石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门洞和仪门前响起,清晰,孤独,带着一种闯入者的突兀。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是一个极为宽阔的庭院,青砖墁地,两侧是长长的廊庑。此刻天色渐明,庭院里依旧空旷,只有寥寥几个穿着低级吏员服饰的人,抱着文书卷宗,脚步匆匆地穿过庭院,消失在两侧的廊庑或月洞门后。他们看到孙司务引着我进来,只是略略侧目,目光在我身上和腰间的绣春刀上飞快一扫,便又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寂静,一种充满无形规则的、压抑的寂静。
孙司务引着我,穿过庭院,绕过正堂前巨大的影壁,从侧面的回廊,走向后院。回廊幽深,朱漆斑驳,檐角挂着残破的铜铃,在晨风中寂然无声。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灰尘和一种淡淡的、类似霉变纸张的气味。
二堂比正堂稍小,但格局更为严谨。门前站着两名挎刀的校尉,身形精悍,目光锐利,看到孙司务和我,略一点头,便推开了沉重的隔扇门。
门内,光线稍暗。一股暖意混合着更浓郁的陈年墨香和熏炉里飘出的、淡淡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堂内陈设简洁而威仪,正中悬着“忠勤体国”的匾额,下方是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公案。公案后,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端坐一人。
此人年约五旬,身材清瘦,穿着正三品武官常服——绯色云雁补子圆领袍,没戴乌纱,只束着网巾。面皮白净,留着三缕修剪整齐的长髯,双目开阖之间,精光内蕴,并不如何迫人,却自有一种久居上位、洞察世情的沉静与威严。他手中正拿着一份公文在看,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平静的深潭,落在我身上。
这就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徐镇业了。
“卑职杜文钊,参见指挥使大人。”我在公案前三步外站定,抱拳,躬身,行礼。动作标准,不疾不徐。肋下的旧伤在躬身时传来一阵隐痛,被我强行压住,脸色未变。
徐镇业放下公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深邃平静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从乌纱帽,到石青色官袍,到腰间的寒铁绣春刀,再到我苍白但平静的脸。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却又似乎只是寻常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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