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点卯(2/2)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熏炉里香炭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平稳却稍显用力的呼吸声。
“免礼。”片刻,徐镇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南京官场特有的、略显绵软的官话口音,但吐字清晰,自有分量。“杜千户……哦,如今该称杜副使了。一路南下,辛苦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苦。”我直起身,垂手肃立。
“嗯。”徐镇业微微颔首,指了指公案侧下方的一张椅子,“坐。孙司务,看茶。”
“谢大人。”我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依旧挺直。孙司务无声地退出去,片刻后端了两盏盖碗茶进来,放在我和徐镇业手边的茶几上,又无声退到门边侍立。
“骆公的信,本官已看过。”徐镇业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沫,却没有喝,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杜副使在云南的功劳,本官也略有耳闻。忠勇可风,年轻有为。只是……听闻伤势不轻?”
“劳大人挂怀。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还需些时日将养。”我回答得谨慎。他提及骆养性的信,是表明他知道我的“来路”。提及云南功劳,是客套。重点在“伤势”。是在确认我的“可用”程度,还是暗示我这个位置“清闲”,适合“将养”?
“既如此,便好生将养。南京不比京师,气候温和,于养伤有益。”徐镇业啜了口茶,放下茶盏,语气依旧平淡,“南城兵马指挥副使一职,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南京乃留都重地,南城更是商贾云集、五方杂处之处,治安历来是重中之重。白莲余孽近年时有蠢动,更需小心防范。你新来乍到,诸事不熟,可先跟着王指挥使熟悉情形。具体职司,稍后自有人与你交割。”
王指挥使?应该是南城兵马指挥司的正印官,我的顶头上司了。
“卑职遵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大人与朝廷委任。”我再次起身,躬身应道。
“嗯。”徐镇业摆摆手,示意我坐下,“你初来,有些规矩,本官需与你分说清楚。”他语气稍肃,“南京锦衣卫,职责在于卫护留都,纠察不轨,绥靖地方。与北镇抚司专司诏狱、侦缉大案,有所不同。行事需依律例,讲分寸,更要……顾及各方干系。此地不比边陲苗疆,动辄刀兵相见。许多事,需和风细雨,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道。你可明白?”
“卑职明白。”我垂首。这番话,看似提点,实则是划下界限。告诉我这里不是我可以“擅权”、“行事酷烈”的北镇抚司,更不是无法无天的苗疆。这里规矩多,关系盘根错节,行事需“讲究”。是警告,也是暗示——安分守己,别惹麻烦。
“明白就好。”徐镇业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转瞬即逝,“你远来辛苦,今日点卯已毕,不必再去南司衙门。先回行辕歇息。明日辰时,再去南城兵马司见王指挥使报到不迟。”
这是送客了。
“谢大人体恤。卑职告退。”我起身,行礼。
徐镇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了案上的公文。
我转身,在孙司务的陪同下,退出二堂。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那沉静而充满无形压力的空间。
走出镇抚司衙门,清晨的阳光已驱散了些许雾气,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门前依旧空旷。我上了等候的轿子,吩咐回行辕。
轿帘落下。我靠在厢壁上,缓缓吐出一口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浊气。后背的官袍内衬,已被一层薄汗浸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身体在应对那种无形压力时,旧伤和虚弱本能的反应。
点卯,结束了。平淡,甚至有些冷清。没有刁难,也没有热情。徐镇业的态度,滴水不漏,看似关怀,实则疏离,划清了界限,也指明了“规矩”。这是一个信号。我在南京的处境,恐怕比预想的还要微妙。骆养性将我“发配”到此,徐镇业显然也并非全然接纳。我这个“京里来的”、带着“功劳”和“重伤”的副使,在这里,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安置”、被“观察”、被“限制”的不稳定因素。
南城兵马指挥副使……治安、巡检、防范“白莲余孽”……职责听起来明确,但如何行使,有多大实权,有多少真正可信可用的人手,全是未知。那位未曾谋面的王指挥使,又是何方神圣?
前路,似乎并未因踏入了官衙而变得清晰,反而更加迷雾重重。
但至少,第一步,走完了。没有出错,没有授人以柄。
剩下的,便是在这重重迷雾和无形掣肘中,一点点地,摸索,试探,站稳,然后……找到我要走的路。
轿子在湿冷的晨光中,向着武定桥方向行去。腰间的寒铁绣春刀,随着轿身的晃动,轻轻磕碰着厢壁,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轻响,仿佛在无声地叩问着这座古老而复杂的城市。
我闭上眼,不再去看窗外流动的、陌生的街景。只是将手,轻轻按在了冰凉的刀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