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锈色齿轮(2/2)
记忆像是被捅破的堤坝,汹涌地倾泻而出,瞬间将他拉回了三天前那个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
那时他还在 “创域” 广告公司当设计助理,坐在开放式办公区最角落的位置,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改了第八版的海报设计图。美术总监张诚的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那双擦得锃亮的鳄鱼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 “嗒嗒” 的声响,每一声都像踩在阿林的心跳上。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那只深棕色的鳄鱼皮鞋尖就已经抵在了他微微颤抖的膝盖上,坚硬的鞋头隔着薄薄的西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对上张诚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
“这就是你改了八遍的东西?” 张诚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板一样刺耳,他手里捏着阿林刚刚打印出来的设计稿,另一只手握着那支阿林只在杂志上见过的万宝龙钢笔。阿林的喉咙发紧,刚想解释自己的设计理念,就听到 “刺啦” 一声 —— 钢笔的笔尖狠狠划过纸面,将他精心设计的构图划得支离破碎。那声音尖锐而突兀,和此刻老周在不远处用砂纸打磨生锈轴承发出的 “嘶啦” 声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让他的耳膜一阵发麻。
“连最基本的色彩搭配都搞不懂,你是怎么从设计学院毕业的?” 张诚将划破的设计稿揉成一团,狠狠砸在阿林的桌面上,纸屑飞溅起来,落在他的键盘缝隙里。周围同事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有同情,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阿林的背上,让他浑身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却只能低着头,忍受着张诚的辱骂。
那支万宝龙钢笔就放在张诚的手边,笔帽上的金色 logo 在办公室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阿林看着那支笔,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学设计,省吃俭用了半年才买了第一块手绘板;想起毕业时导师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很有天赋,要坚持下去”;想起面试时他满怀憧憬地对张诚说 “我想做出能打动人心的设计”。可现在,他所有的努力和梦想,都被这只鳄鱼皮鞋和一支昂贵的钢笔踩在了脚下,碎得像那团被揉烂的设计稿。
“明天不用来了。” 张诚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鳄鱼皮鞋的 “嗒嗒” 声渐渐远去,留下阿林一个人在原地,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慢慢地捡起那团设计稿,小心翼翼地展开,看着上面那道狰狞的划痕,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纸上,和钢笔洇开的墨迹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更深的黑。
“阿林!发什么呆呢?轴承磨好了没有?” 老周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扳手敲打车架的 “哐当” 声,将阿林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湿了,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鞋面上,与那片油污融在了一起。
他慌忙抹了把脸,拿起工作台上的砂纸,继续打磨手里的轴承。“快、快好了,周师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砂纸摩擦金属的 “嘶啦” 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刺耳,每一下都像是在刮擦他的神经。他看着轴承上的铁锈一点点被磨掉,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就像他试图磨掉那段屈辱的回忆一样,可越是用力,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风又吹了进来,带着一股雨水的味道 —— 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现在天边却飘来了几朵乌云,看样子快要下雨了。阿林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像一团团墨汁在天上晕开,和鞋面上的油污、设计稿上的墨迹一模一样。他想起自己离开公司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天空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抱着装满个人物品的纸箱,走在人行道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
“磨个轴承也磨不好,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老周走了过来,看着阿林手里磨得参差不齐的轴承,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落在阿林的脸上,看到了他眼底的红血丝和未干的泪痕,语气缓和了一些,“怎么了?有心事?”
阿林摇了摇头,把轴承放在工作台上,“没什么,周师傅,我再重新磨一个。” 他拿起一个新的轴承,裹上砂纸,用力地摩擦起来。这一次,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手上,砂纸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滴在轴承上,又被快速蒸发。
老周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阿林忙碌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他递过来一瓶冰镇矿泉水,“歇会儿吧,别把自己逼太紧。” 阿林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流,稍微缓解了他心里的燥热。他看着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想起张诚办公室里那台永远调在 22 度的空调,想起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地给张诚泡咖啡,想起那支划破他设计稿的万宝龙钢笔。
“周师傅,你说…… 人是不是真的会一事无成?” 阿林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迷茫。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傻小子,谁还没遇到过坎儿?我年轻的时候,修坏了客户的一辆进口摩托车,赔了半年的工资,差点就放弃修车这行了。” 他拍了拍阿林的肩膀,“但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关键是别把自己困住,路还长着呢。”
阿林看着老周布满老茧的手,想起自己当初选择学设计时的热情,想起第一次完成设计稿时的兴奋。他低头看了看鞋面上的油污,又想起设计稿上的墨迹,突然觉得那些都不再那么刺眼了。也许就像老周说的,人生总会遇到挫折,但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否定自己。
雨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修车铺的铁皮屋顶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阿林拿起重新磨好的轴承,递给老周,“周师傅,磨好了。” 老周接过轴承,看了看,点了点头,“不错,比刚才那个强多了。”
阿林笑了笑,心里的阴霾散了不少。他走到卷帘门旁,看着外面的雨景,雨水冲刷着地面,将那些油污和灰尘都带走了。他想起自己的设计稿,虽然被划破了,但那些创意和想法还在他的脑子里。也许他可以重新拿起画笔,从最基础的开始,慢慢找回当初的热情。
雨越下越大,却丝毫没有影响修车铺里的氛围。老周拿起扳手,开始安装轴承,“哐当” 的声响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阿林站在一旁,看着老周熟练的动作,心里充满了踏实感。他知道,不管过去有多狼狈,未来有多迷茫,只要他不放弃,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而鞋面上的那片油污,还有设计稿上的那道墨迹,都将成为他成长路上的印记,提醒着他曾经的挫折,也激励着他继续前行。
“关节传动结构不符合力学逻辑”,这行批注就像是掺着血丝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红色的笔迹,此刻正随着车间里刺鼻的金属粉尘一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让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我...甲方临时改了需求。阿林听见自己干涩的辩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排气管里挤出来的。墙角废轮胎堆里突然窜出只灰猫,油亮的皮毛上沾着金属碎屑,它用那条带着刺鼻机油味的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他沾满油污的工装裤。
又是这套说辞?老周把沾满机油的棉纱往地上一摔,上周的刹车片,上个月的传动轴,现在连发动机型号都要改?他冷笑一声,将扳手尖狠狠戳进轮轴积年的锈渍里,铁锈簌簌落下:所有借口都像劣质变速箱——
金属刮擦的刺耳声突然被一声凄厉的猫叫打断。阿林低头看去,发现那畜生正用琥珀色的独眼瞪着他,左后腿的微型义肢关节处闪着精密的光泽。
看什么看!老周突然暴起,扳手砸在铁架上发出巨响,连这野猫都知道装个义肢干活,你呢?就会找借口!
三颗不锈钢螺钉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手术刀般的冷光,与修理厂满地油污形成诡异的反差。阿林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油泥里:这次真的......
真的什么?老周喘着粗气打断他,知道为什么它只剩一只眼吗?上个月被液压机碾的——可第二天就瘸着腿来逮老鼠了!灰猫的义肢突然发出细微的电机声,像在佐证这个残酷的寓言。
阿林坐在塑料椅上,身体不停地扭动着,似乎内心充满了焦躁和不安。那把塑料椅在他的折腾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
阿林的手中紧握着一个魔方,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在魔方的各个面上迅速地旋转着。魔方在他的指尖如同一道彩色的旋风,飞快地转动着,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就在阿林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魔方时,一只沾满机油的大手突然从天而降,如同捕兽夹一般紧紧地钳住了正在旋转的彩色方块。这只手的主人正是老周,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一些金属碎屑,这些碎屑在魔方的表面刮出了一道道细微的痕迹。
周师傅!阿林触电般缩回手指,这魔方是我新买的限量款——
看见这个中心块没?老周充耳不闻,粗粝的拇指碾过黄色贴纸,在光洁的贴纸上留下道道油污,要像修变速箱那样找着力点...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抖,魔方内部顿时传出齿轮卡死的吱嘎声,仿佛有根弹簧在塑料构件间崩断了。
阿林倒吸一口冷气:您轻点儿!
怕什么?老周嗤笑着将魔方举到耳边摇晃,零件哗啦作响,当年我在汽修厂,连V8发动机的气门弹簧都——
刺耳的机械噪音突然在阿林耳中炸开,与昨天总监将数位笔砸向数位板时的声完美重合。他太阳穴突突跳动,两种声音的尾音颤抖频率分毫不差,像是同一把锯子正在锯开他的神经。
还给您吧。阿林猛地站起身,塑料椅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我突然想起...还有个设计稿要改。
老周眯起眼睛:现在的年轻人,连个玩具都舍不得让人碰?
“轴承锈死就像人生卡壳。”老周嘴里念叨着,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他熟练地用砂纸包裹住轴承,然后开始疯狂地旋转起来。随着轴承的转动,铁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落在了他那双海军蓝的劳保鞋上。
这双鞋已经有些年头了,橡胶底上的纹路都被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波浪纹。然而,尽管岁月在这双鞋上留下了如此明显的痕迹,它依然顽强地抵抗着地面上的油污,仿佛在诉说着它的坚韧。
阿林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这双鞋。他注意到鞋帮处有一处褪色的刺绣,上面绣着“98 年钳工大赛”几个字。针脚密密麻麻的,就像某种机械蓝图一样,暗红色的丝线在经年累月的机油浸泡下,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鲜艳,变得黯淡无光。
二十三年零四个月。老周头也不抬,手上的砂纸磨得更用力了,当年比赛赢的奖品,全市就三双。那会儿您带徒弟吗?阿林掏出手机,屏幕上映出老周沾满油污的侧脸。带过七个,老周突然用扳手猛敲轮毂,生铁与钢铁碰撞的声响在车间里炸开,现在全改行了。最后一个走前非说这活儿没创造性,哼——金属震颤中,阿林的手机锁屏亮起,大学室友刚更新的朋友圈:外卖里程突破5000公里,配图是雨夜里模糊的黄色头盔。
小陈也去送外卖了?老周瞥见屏幕,砂纸在轴承上顿了顿。嗯,上个月的事。阿林用袖子擦去屏幕上的水珠,却把照片折射成更扭曲的光斑,他说...送一单能挣八块,比在厂里多。老周突然笑了,皱纹里嵌着的铁屑簌簌往下掉:创造性?当年我徒弟也这么说。现在他送外卖的电动车,轴承坏了还得求我修。水珠在手机屏幕上蜿蜒而下,像他们当年在宿舍阳台上用啤酒瓶底看星星时,那些被玻璃扭曲的星光。
雨水突然砸向铁皮屋顶,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爆豆般炸开,瞬间淹没了收音机里黄家驹《海阔天空》标志性的高音。这鬼天气!老周骂骂咧咧地从车底探出半个身子,灰白的毛巾带着刺鼻的防锈剂气味,地甩过来,不偏不倚盖住了阿林膝盖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那上面还显示着未保存的绘图软件界面,几个小时的精细描线随时可能付诸东流。
我的图!阿林惊呼着掀开毛巾,手指慌乱地去摸触控板。
扳手!七号的!车底传来老周沙哑的闷吼,伴随着扳手敲击底盘的金属碰撞声。
等等,我得先保存——
等个屁!没看见千斤顶要滑了吗?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阿林慌忙弯腰时,帆布包的拉链突然崩开,露出半截压变形的数位板,黑色保护套上还沾着上周争吵时摔碎的屏幕裂纹。那些蛛网般的裂痕从右上角蔓延到中央,在昏暗的修车棚里泛着冷光。
整天就知道鼓捣你那些破画,老周喘着粗气从车底滑出来,油污的手套指着数位板,上个月的修理费还没结清,倒有钱买新玩具?
这是吃饭的家伙!阿林攥紧了变形的数位板边缘,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雨点砸在铁皮屋顶的噪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盖过了收音机里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你知道为什么修车铺都爱放《海阔天空》?冲击钻启动的轰鸣中,老周的声音像隔着机油海洋传来,因为...来电震动突然让工具架上的螺栓共振,阿林盯着美术总监的备注名,想起上周被当众撕毁的概念图——那些飞散的纸片与此刻雨中飘摇的塑料袋诡异地同步着。
锈蚀的伞骨擦过耳垂时,阿林注意到伞面上褪色的LoGo——那是《钢铁纪元》的标志,这款曾经风靡一时的机甲网游早在三年前就已停服。这伞还是当年游戏周年庆的限定周边...他喃喃自语,指腹抚过伞面龟裂的涂层。当浑身湿透的外卖小哥撞开工作室玻璃门的刹那,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处模糊的刻痕,两个小字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已变得斑驳难辨。
大画家!可算找着你了!外卖员摘下滴水的头盔,招风耳上甩落的雨珠正巧砸在茶几上散落的魔方黄色色块上,你去年在论坛发布的末日机甲3d模型概念图...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防水袋里抽出平板,我们战队想请你做全套机甲设定!定金都...
阿林刚要回应,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突然从身下传来。什么声音?你工作室还搞金属加工?外卖员疑惑地环顾四周。阿林低头时,看见那把用了五年的廉价塑料椅正诡异地渗出粘稠的黑色机油,蜿蜒的油渍顺着地板缝隙扩散,这场景莫名让他想起上周那支摔坏的数位笔在数位屏上洇开的墨团。
见鬼!这椅子...阿林猛地站起来,塑料椅却发出齿轮卡壳般的声。外卖员倒退两步撞到工作台:等等,你地板上这些油渍...怎么在往我的影子方向流?
他今天不画画。老周把冲击钻塞进阿林颤抖的手,金属的冰凉触感让阿林不自觉地缩了下手指,就修车,别的活儿都往后排。阿林用左手拇指按压着右腕凸起的尺骨茎突,默数着自己右手震颤的频率——每分钟约莫四十二次,这节奏与上周连续加班后出现的腱鞘炎疼痛完全一致,每次抖动都像有根烧红的钢针沿着桡神经往上窜。当老周青筋暴起的手突然指向角落的电瓶箱时,沾着机油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油腻的轨迹。阿林瞳孔骤然收缩,箱体上蛛网般的腐蚀纹路正以某种诡异的数学美感延展,那些放射状裂纹的分布角度、次级分叉的密度曲线,竟与自己熬夜三个月修改的最后一版设计图里,用红色虚线标注的应力分析图惊人相似。
三、二...的倒计时声刚响起,就被窗外炸裂的雷声彻底吞没。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阿林猛地抓住老周青筋暴起的手腕,与此同时,整个车间的金属工具架突然剧烈震颤,所有扳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共振嗡鸣。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正好瞥见老周敞开的工具箱底层——那里露出一叠泛黄的铅笔稿,上面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都是用红色铅笔标注的。阿林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种特殊的朱红色,和总监办公室里那支德国施德楼专业绘图笔的色泽一模一样。
给我砂纸就行。阿林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箱边缘的锈迹,我想试试...从最底层的锈蚀开始,把整个结构重新打磨。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车间顶棚的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在回应某个无人知晓的决意。
外卖小哥吹着欢快的口哨经过时,老周那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突然一声自动弹开了最底层抽屉。阿林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在那叠边角卷曲、纸页发黄的《高达设计年鉴》他颤抖的手指拂过扉页,那行褪色的钢笔字迹依然力透纸背:给不画图纸的儿子,落款日期2005年冬的墨痕里还嵌着几粒当年飘进窗棂的雪渣。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绵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雨点密集地砸在修车铺的铁皮屋顶上,发出 “噼啪噼啪” 的声响,混合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构成了一曲沉闷的雨天协奏曲。阿林坐在工作台旁的木凳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磨得有些褪色的三阶魔方,指尖在色块间灵活地转动,“咔嗒、咔嗒” 的清脆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当最后一块黄色方块归位,魔方发出一声利落的 “咔嗒” 声时,阿林的指尖突然僵住了。那声轻响与窗外的雨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却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他低头看着手中完美归位的魔方,又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的墙壁 —— 那张泛黄卷边的营业执照被钉在墙上,塑料封皮上布满了灰尘和细小的划痕,边角处因为常年受潮已经微微发黑。
“这不可能......” 阿林喃喃自语,喉结在干涩的喉咙里上下滚动了两下,心脏 “咚咚” 地狂跳起来。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墙前,凑近了仔细端详营业执照上的注册日期。尽管油墨已经严重褪色,但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还是辨认出了那串数字 ——2008 年 6 月 15 日。这个日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的闸门,与父亲的汽修厂关门大吉的日子严丝合缝。
阿林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潮湿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父亲蹲在汽修厂的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袅袅地升起,模糊了他疲惫的脸庞。母亲站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嘴里念叨着 “这日子可怎么过”。那时候他才八岁,不懂什么是破产,只知道以后不能再在汽修厂的院子里追着小狗跑,不能再看父亲熟练地修理汽车了。
“老周!” 阿林猛地转过身,快步冲向正在角落里擦拭扳手的老周,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发颤,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看这个日期...... 你快看看!” 他指着墙上的营业执照,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老周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在油腻的蓝色工作服上随意蹭了蹭,留下几道更深的油污。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阿林,又瞥了一眼墙上的营业执照,慢悠悠地说:“咋了小子?不就是个注册日期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部屏幕碎裂、外壳掉漆的老款诺基亚手机,按亮屏幕,“让我看看...... 你指的哪个日期?”
阿林连忙报出那串数字,老周的手指在布满划痕的键盘上按了几下,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一睁,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哦,这个日期啊......” 他顿了顿,点开手机相册,在一堆模糊的照片里翻找起来,“我手机里存着张老照片,说不定你会感兴趣。”
随着老周的手指滑动,一张泛着黄绿色调的老照片被放大在布满裂纹的屏幕上。照片的背景是一个简陋的厂房,前面搭着一个临时的主席台,上面挂着一条横幅,写着 “2003 年华东钳工技能大赛”。尽管岁月流逝,烫金的会标已经褪色成了暗铜色,边缘也有些模糊,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热闹景象。照片上挤满了人,大多穿着蓝色的工装,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当年你爸就站在这个位置。” 老周用粗糙的指尖轻点着照片中央的一个年轻男人,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阿林凑近屏幕,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 照片里的男人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正是年轻时的父亲!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年轻、这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谁能想到......” 老周的话没说完,就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惋惜。阿林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被照片角落里的一条横幅吸引住了。那条横幅因为角度问题只露出了一部分,但上面的 “雷霆电子” 四个字却异常清晰,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让他浑身一震。
“这不是......” 阿林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雷霆电子,正是他现在上班的那家游戏公司的名字!他每天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设计游戏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公司竟然和父亲有着这样的联系。
“没错,就是你现在上班的那家游戏公司前身。” 老周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后吸了一口,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当年雷霆电子还是个小五金厂,专门生产汽车配件,你爸就在这儿当钳工,手艺是全厂最好的,那年的技能大赛还拿了一等奖呢。”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后来他们突然转型做电子游戏,觉得五金车间不赚钱,就把整个车间的工人都裁了,包括你爸。”
话没说完,老周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用手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阿林连忙递过去一瓶水,老周接过,喝了几口,才渐渐平复下来。“那时候你爸多不甘心啊,” 老周喘着气说,“他拿着赔偿金,又找亲戚朋友借了点钱,才开了那家汽修厂,想着凭自己的手艺混口饭吃。可没想到,后来汽修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加上他性子直,不懂得投机取巧,最后还是没能撑下去。”
阿林静静地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被吸收了。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为什么会在深夜里独自抽烟叹气。原来,父亲不仅承受着事业失败的打击,还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委屈和不甘。
“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阿林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缠着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当钳工了,父亲总是笑着摸他的头,说 “钳工太累了,修车能经常看到你”。现在他才知道,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无奈。
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爸是不想让你担心。他一直以你为荣,知道你考上大学,学了设计,还进了大公司,他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说他儿子有出息。”
阿林的心里一阵发酸,他掏出手机,翻出自己的工作证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整洁的衬衫,戴着眼镜,笑容腼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竟然和父亲当年的挫折有着这样的渊源。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声似乎更大了,像是在为父亲的遭遇而哭泣。
“周师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阿林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一定要好好工作,不仅要证明自己,还要完成我爸当年没完成的心愿。”
老周欣慰地点了点头,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好小子,有你爸当年的骨气!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别轻易放弃,像你爸那样,凭着手艺和良心做事,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阿林点了点头,再次看向墙上的营业执照,那串褪色的数字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父亲奋斗过的证明。他拿起工作台上的魔方,再次转动起来,“咔嗒” 的声响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有力。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一份对父亲的承诺,一份对未来的期许。而雷霆电子这四个字,也不再仅仅是他工作的地方,而是他要努力奋斗,实现梦想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