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声裂晨曦(2/2)
“怎么样怎么样?” 王家阿婆在晒台上踮着脚,拖鞋的红绸面被露水打湿,紧紧贴在脚背上,“素珍妹子,是丫头还是小子?”
李素珍抬头往晒台看了一眼,见是王家阿婆,忍不住笑了:“王阿婆,您这鞋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了?当心着凉。”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伸手理了理白大褂的领口,“急啥?等会儿徐家自会来报喜。”
窗框后的张姆妈急得直拍大腿,发卷把额前的碎发压得翘了起来:“哎哟我的好妹子,你就别逗我们了!我昨晚梦见阿娟抱了个大胖小子,那小子还冲我笑呢!”
“梦都是反的!” 李家阿婆在旁边拆台,发卷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晃来晃去,“我昨儿掐指算了算,该是个丫头,贴心小棉袄!” 她年轻时在纱厂当过大姐,说话总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丫头好,丫头知道疼爹妈。”
“你懂个啥!” 张姆妈不服气,发卷差点蹭到窗玻璃,“徐家就盼着续香火呢!要是丫头,小徐他妈得哭晕过去。”
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晒台上的王家阿婆突然指着李素珍的脸喊:“你们看!素珍的眉头舒开了!眼角还有笑纹呢!” 她年轻时在戏班唱过花旦,眼神比常人尖得多,“准是好事!要是不好,她那眉头能拧成疙瘩!”
这话一出,窗框后的脑袋们都齐齐盯着李素珍的脸。果然,她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似的轻轻荡漾,嘴角牵动的弧度也越来越明显。张姆妈突然一拍手,发卷上的夜来香花瓣掉了个干净:“我就说嘛!肯定是小子!你看她那嘴角,藏都藏不住!”
李家阿婆还想争辩,却见李素珍朝她们挥了挥手,转身往护士站走去,脚步轻快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一下,连最嘴硬的李家阿婆也闭了嘴,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得,准是小子。” 她咂咂嘴,伸手扶正歪掉的发卷,“等会儿徐家报喜,我得第一个去讨红蛋。”
张姆妈笑着推了她一把:“就你馋!我早就备好了红糖,等会儿给阿娟送去。”
晒台上的王家阿婆弯腰捡起掉落的白玉兰,花瓣上还沾着点黄豆粒。她把花重新别回发髻,脸上的皱纹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平安就好。想当年我生老三,在产床上熬了两天两夜,可比阿娟辛苦多了……”
晨光渐渐爬上窗棂,把窗框后那些玫红色的发卷染成了金红色。产房的门再次打开时,小徐抱着襁褓喜气洋洋地走出来,嘴里不停喊着 “生了!是个小子!七斤六两!” 弄堂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发卷碰撞的 “哒哒” 声、拖鞋踩过地面的 “沙沙” 声、老太太们的笑骂声混在一起,惊得晒台上的麻雀又飞了起来,却没人再去理会 ——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聚焦在这场漫长等待后,最圆满的结局里。
李素珍半个身子悬在沉重的铸铁老虎窗外,老旧的窗框被她压得 “咯吱” 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后背被汗水浸透的蓝布工作服紧贴在因长久弯腰而微微佝偻的脊背上,布料上的盐霜在晨光里泛着白花花的印记,那是十二小时连轴转留下的勋章。四月的晨风挟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潮湿水汽,像刚从江里捞上来的毛巾,清凉地拂过她灰白凌乱的刘海,那些湿漉漉的发丝像无形的蛛网般粘在眉间,痒痒的,让她忍不住想抬手去捋,却发现胳膊早已酸得抬不起来。
她眯起酸涩的眼睛,努力望向楼下幽暗的天井。天井角落里的青苔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油光,石板缝里还积着昨夜的雨水,映着老虎窗投下的歪斜影子。徐家三代单传的当家人徐建国,正蹲在那棵老石榴树下,用他那双厚实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用力碾灭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支的 “大前门” 烟头。烟盒被他捏得皱巴巴的,像团揉烂的废纸,扔在脚边的石台上。青石板的缝隙里,早已积了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烟灰,乍一看,像极了老弄堂斑驳墙壁上剥落的石灰屑,在晨光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寂寥。
“老 —— 徐 ——!” 李素珍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冰凉的空气钻进喉咙,激得她咳嗽了两声,随即用尽胸腔里的力气喊了一声。这声呼唤裹挟着长达十二小时的疲惫,沙哑低沉,却像被点燃的引线,跳跃着无可抑制的、新生命诞生的巨大喜悦。尾音在微凉的晨雾中打了个转,清晰地在静谧的弄堂里荡开,果然惊醒了隔壁张家屋檐下刚刚归巢不久的燕子,传来几声 “吱喳” 的抗议,扑棱着翅膀在晾衣绳上盘旋。
徐建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膝盖撞到石桌发出 “咚” 的一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脖子伸得像只引颈高歌的鹅,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老虎窗的方向。“李医生?是李医生不?”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有难以掩饰的紧张,手掌在蓝布裤上反复蹭着,把原本就起球的布料蹭得更毛糙了。
“还能有谁!” 李素珍靠在窗框上,笑着擦了擦嘴角,“恭喜你啊,老徐,添了个大胖小子!”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楼下那个男人瞬间涨红的脸,像被夕阳染透的云彩,“七斤六两,哭声亮得能掀了屋顶,跟你年轻时喊号子一个样!”
徐建国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有手在头上乱抓,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像个鸡窝。突然,他猛地原地蹦了三下,千层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咚咚咚” 的声响,惊得石榴树上的麻雀 “呼啦啦” 飞了一片。“真… 真的?是个小子?” 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砸在胸前的口袋上,洇湿了里面揣着的、准备给产妇补身体的红糖纸包。
“比真金还真!” 李素珍朝他挥了挥手,“阿娟也平安,就是累着了,得好好歇着。你赶紧弄点吃的来,最好是小米粥,养胃。” 她看着徐建国手忙脚乱的样子,想起刚才产妇在阵痛间隙念叨的话,又补充道,“对了,这孩子赶在谷雨前出生,你们徐家可真是好福气。”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徐建国连连应着,转身就往弄堂口跑,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下,回头朝老虎窗深深鞠了一躬,“李医生,大恩不言谢!等孩子满月,我请您喝最烈的高粱酒!”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股抑制不住的欢喜,转身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着消失在巷口。
李素珍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晨风吹散了些许疲惫,她低头望向天井,青石板上的烟灰被刚才的动静吹得四散,露出底下干净的石面。石榴树的枝头冒出了几个嫩红的芽苞,像极了婴儿粉嫩的小拳头。隔壁的燕子已经飞回了巢,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议论着这户人家的喜事。
她直起身,准备回产房,却发现亭子间的窗户后,那几个扎着玫红色塑料卷发筒的脑袋还没散去,正朝她挤眉弄眼。住在二楼的陈阿婆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毛线针:“素珍妹子,是个带把的不?我就说阿娟这肚子看着就像个小子!”
李素珍笑着朝她们摆了摆手:“是个大胖小子,跟老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哎哟喂,那徐家可算续上香火了!” 陈阿婆的声音响亮得很,“等会儿我包点红鸡蛋送过去,沾沾喜气!”
其他几个阿婆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弄堂里充满了热闹的议论声,那些细碎的话语混着晨光和江风,像股温暖的潮水,漫过了产房的窗台,漫过了青石板的缝隙,也漫过了每个人的心头。李素珍靠在老虎窗上,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这带着烟火气的清晨,真是格外的动人。
天井里那个雕塑般的身影猛地一震,像被陡然通上的电流击中,僵硬地抬起头。脖颈转动时发出 “咯吱” 的声响,仿佛生锈的合页,眼里的红血丝在晨光里愈发清晰,像浸了血的棉线。
“你们徐家祠堂的香火啊 ——” 李素珍趴在铸铁窗沿上,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在晨雾里打了个旋。她知道楼下这位在造船厂工作的八级老钳工,平时总爱把 “破除封建”“新思想” 挂在嘴边,此刻偏要用旧社会的老派说法逗他,声音里带着产科医生特有的、经无数次生死考验炼出的权威感,“总算没断在你老徐手里!”
徐建国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攥着空烟盒的手指关节泛白,指缝里还嵌着烟丝的黄渍。
李素珍看着他紧绷的肩膀,终于绷不住笑,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信息:“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阿娟缝了五针,有点累着了,但娘俩都平安!平安得很!”
这话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窗框后激起千层浪。那些扎着玫红色塑料卷发筒的脑袋们瞬间骚动起来,发卷上粘着的夜来香花瓣簌簌掉落,压抑的低语汇成一片嗡嗡声,像被惊动的蜂群。
“我就说嘛,阿娟怀相这么稳,准是个小子!” 三楼的王家阿婆踮着脚扒着窗台,绣花拖鞋的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 “噔噔” 声,发髻上那朵掉落的白玉兰还卡在晾衣竹竿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七斤八两!这可真壮实!” 二楼的陈阿婆扯着嗓子接话,手里的棒针差点戳到前排的脑袋,“比我家小孙子出生时重一斤多呢!”
楼下的徐建国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愣在原地。手里那个早已被捏得皱巴巴、边角卷成波浪形的空烟盒 “啪嗒” 一声掉在潮湿的青石板上,烟盒上印着的 “大前门” 三个字被汗水浸得发糊。这个在万吨轮舱底抡了二十年大锤、撬过无数顽固钢板的汉子,此刻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又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筋骨,左脚猛地绊住右脚,一个趔趄,“哐当” 一声撞翻了天井角落里盛着半盆水的铝制洗菜盆!
巨大的铝盆在青石板上 “咕噜噜” 滚了三圈,盆底的水泼得满地都是,在晨光里映出破碎的光斑。这声响在凌晨的寂静中如同炸开的惊雷,瞬间惊动了蛰伏的整条弄堂。七十二家房客的窗户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像串突然点亮的灯笼。
三楼孙家雕花的玻璃窗 “哗啦” 一声被推开,探出小女儿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脸蛋,额前的刘海还翘着个俏皮的弧度。“徐叔叔!你们家水龙头又爆掉啦?” 脆生生的童音里带着刚被吵醒的迷糊,小丫头揉着眼睛,手里还攥着只布娃娃。
徐建国这才猛地回过神,却没顾上回答,只是死死盯着老虎窗的方向,突然 “嗷” 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头卸下千斤重担的老黄牛。他原地蹦了两下,千层底踩在积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溅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转身就往楼梯口冲,嘴里反复念叨着:“我要当爷爷了!徐家有后了!”
“哎哎!老徐你慢点!” 住在一楼的张师傅推开木门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擦脸的毛巾,“产妇刚生完,你别咋咋呼呼的!”
“对对对!” 徐建国猛地刹住脚,在门槛上差点滑倒,赶紧顺了顺气,却还是难掩激动,对着张师傅连连拱手,“张大哥,我家添丁了!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等满月,我请全弄堂喝酒!”
“恭喜恭喜!” 张师傅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快去看看阿娟吧,这丫头遭罪了。”
铝盆还在青石板上轻轻晃动,映着渐亮的天光。李素珍趴在窗沿上看着这一切,晨风吹干了她额前的汗发,留下些微的凉意。窗框后的卷发筒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王家阿婆已经开始盘算着要送多少红鸡蛋,陈阿婆则念叨着该给孩子织件什么样的小毛衣。
弄堂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打开煤炉准备生火,“噼啪” 的燃烧声混着谈笑声,还有远处早点铺飘来的油条香,在晨光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李素珍直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工作服,转身回了产房 —— 那里,新生的婴儿刚换了尿布,正发出满足的哼唧,而这整条弄堂的欢喜,才刚刚开始。
弄堂深处的薄雾还没来得及散尽,像一层半透明的纱,把青砖灰瓦都笼得朦朦胧胧。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节奏分明的自行车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由远及近,像是从雾里钻出来的一串银铃,荡开了巷子里的宁静。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混着自行车链条 “咔哒咔哒” 的转动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跳跃着,带着股说不出的欢快。
那是牛奶站的小王!小伙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领口系着条鲜红的围巾,蹬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 28 大杠,在晨曦微露的薄雾中飞驰而来。车把被磨得能映出人影,车圈上的镀铬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前轮的挡泥板上还贴着张有些褪色的 “先进工作者” 奖状剪角。车把中间系着的红绸带鲜艳夺目,在风里飘得像团跳动的火苗,那是他去年被评为区先进工作者时,站长亲手给他系上的奖励,平日里宝贝得很,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今天特意绕了一大圈远路,比平时早到了足足一刻钟,就为了能第一时间经过徐家门前。车后座的铝制奶箱盖得严严实实,箱角贴着张手写的 “小心轻放”,里面的玻璃奶瓶随着车身的颠簸互相碰撞,发出比往日更加清脆欢快的 “哐啷哐啷” 声,像是无数个小铃铛在敲打着欢乐的节拍,把巷子里的寂静撞得七零八落。
快到徐家天井那棵老石榴树时,小王脚下猛地加了把劲,自行车 “嗖” 地窜出一截,他左手熟练地离开车把,只用食指和中指灵巧地在铃铛按钮上快速点按 ——“叮 —— 叮 —— 叮 —— 叮铃!叮铃!” 三声长长的脆响拖着尾音,像在郑重宣告什么,紧跟着的两声短促轻鸣又透着股狡黠的雀跃,正是石库门弄堂里邻里间世代相传、心照不宣的报喜密码。老一辈人说,这节奏是早年接生婆传下来的,长声报平安,短声贺添丁,一辈辈传下来,成了比鞭炮还灵验的喜讯信号。
那些雕花门楣后竖起的耳朵,那些支棱在窗边的脑袋,瞬间就捕捉到了这熟悉的节奏密码。三楼王家阿婆正踮着脚扒窗台,听见铃声猛地一拍大腿,发卷上的夜来香花瓣 “簌簌” 往下掉:“听见没听见没!是添丁的铃儿!” 二楼陈阿婆手里的棒针停在半空,脸上的皱纹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我就说今早喜鹊在枝头叫个不停,果然是有喜事!” 连一楼张师傅家那只总爱趴在门槛上打盹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朝着自行车来的方向 “汪汪” 叫了两声,像是在跟着凑趣。
小王骑着车,眼角的余光瞥见各家窗台上探出的脑袋,嘴角咧得更大了。他故意放慢车速,让那串报喜的铃声在弄堂里多回荡了会儿,车后座的奶瓶还在 “哐啷” 作响,像是在为这喜讯伴奏。晨光顺着薄雾的缝隙漏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红绸带在风里舞得更欢了,仿佛在说:看啊,又一个新生命,在这满是烟火气的弄堂里,迎着晨光来了。
小王的车轮轻快地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辐条旋转甩出的细小水珠在初生的朝阳下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细小的彩虹,像谁撒了一把碎钻在半空。路过张家灶披间敞开的窗户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张师母正麻利地往滚烫的铁煎锅里磕鸡蛋,蛋壳落地的脆响 “咔哒” 一声,竟与清脆的车铃声奇妙地形成共鸣。“小王早啊!今儿个铃声听着格外喜气!” 张师母扬着手里的锅铲笑喊,煎蛋的金黄油花在锅里 “滋滋” 作响。
“张师母早!徐家添大胖小子啦!” 小王脚下没停,笑着回话,车铃又 “叮铃” 响了两声。
更远处,李家阿公放在窗台上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正幽幽飘出《东方红》熟悉的旋律,电子管预热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持续不断的 “嗡嗡” 声,稳稳地为这清晨的弄堂协奏曲打着深沉而温暖的底拍。李阿公坐在藤椅上,眯着眼跟着哼唱,手里的紫砂壶盖 “咔嗒” 一声合上,像是为这旋律添了个完美的休止符。
整条弄堂如同一个庞大的生命体,正从沉睡中缓缓苏醒。二楼的王阿婆踩着木楼梯 “咚咚” 下楼,手里的搪瓷马桶盆碰撞着栏杆;三楼的陈家姑娘将晾晒衣服的竹竿 “吱吱呀呀” 地升起,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招摇;一楼的煤球炉 “呼” 地窜起火苗,风门被拉开时发出 “哐啷” 的金属摩擦响…… 而徐家婴儿那清亮、持续不断的啼哭声,像根无形的线,将这一切平凡而鲜活的声响串在一起,赋予了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意义。
李素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转身回到依旧弥漫着血腥与汗水气息的产房内。护士小张正用蘸了温开水的无菌棉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婴儿紧闭的眼睑上残留的白色胎脂,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花瓣。“李老师,您看他这小睫毛,真长。” 小张的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生命。
小家伙似乎被这温柔的触碰打扰了,小脑袋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眉头皱成个小红疙瘩。就在这时,新生儿那只挥舞着的、沾着血迹和羊水的小手,突然在空中一抓,竟精准地、紧紧地攥住了李素珍伸过去准备帮忙的手指!
那力道!像一枚小小的老虎钳突然咬合!李素珍只觉指尖一紧,一股强大而原始的生命力量,猛地从那小小的掌心传递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这突如其来的紧握,让从业三十年、亲手迎接过上千个新生命的老助产士心头猝然一颤 —— 她低头看着那只藕节般的小手,指缝里还沾着点胎脂,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流。“这小家伙,倒挺有劲。”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是啊,刚才称体重的时候就不老实,蹬得秤盘都晃。” 小张笑着打趣,“将来准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调皮才好,有精气神。” 李素珍轻轻晃了晃手指,小家伙攥得更紧了,“这双将来可能握钢笔描绘蓝图、也可能握扳手拧紧螺丝的小手,此刻正以最原始、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宣告着与世界的第一份联结呢。”
产床上,虚脱的阿娟努力侧过头,苍白如纸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满足的笑容。她看着儿子攥着李素珍手指的模样,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羽毛:“他… 他知道… 谁是恩人…” 散乱的发丝间还粘着干涸的细小汗晶,在从老虎窗斜射进来的晨光中,像被撒了一把细碎的钻石,闪烁着微弱却动人的光芒。
“傻姑娘,这是你们母子缘分深。” 李素珍腾出另一只手,替阿娟掖了掖被角,“你呀,赶紧歇着,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抱他。”
窗外,不知谁家阳台上那盆耐冬忍冬藤,竟在这清晨悄然绽放了第一簇白花,花瓣薄得像层雪,清甜的香气混着楼下某户人家煤球炉子初燃时飘起的淡淡煤烟味儿,丝丝缕缕、倔强地钻进产房,与消毒水、血腥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活的复杂气息 —— 像极了人生,总有苦有甜,有涩有暖。
李素珍抬手解开工作服领口最上面那颗紧扣的塑料纽扣,让四月微凉的晨风毫无阻滞地灌进她被汗水湿透的脖颈和后心,带来一阵舒爽的战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角搪瓷盆里那对静静躺着的橡胶手套,暗红的血迹在乳胶表面氧化、凝结、变暗,像两片完成了使命、静静凋落的枫叶,无言地记录着又一个生命轮回的完成与起始。
“李老师,您还记得三十年前接生的第一个宝宝吗?” 小张突然好奇地问,手里正给婴儿换着干净的襁褓。
李素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不记得?那孩子比这小家伙还能闹,哭声差点把产房的玻璃震碎。”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思绪飘得老远,“听说现在在浦东的写字楼里当工程师,专搞桥梁设计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 原来自己这双手,不仅迎接过生命,还间接托举过无数人的梦想。
婴儿似乎听懂了她们的话,突然 “咿呀” 一声,松开了攥着李素珍手指的小手,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阳光透过老虎窗,在他粉嫩的小脸上投下一块金色的光斑,像上帝偷偷盖下的印章,温柔而郑重。
产房外,弄堂的喧嚣还在继续,自行车铃声、煎蛋声、收音机的旋律、大人的谈笑声、孩童的吵闹声…… 交织成一首热闹的晨曲。李素珍知道,这平凡的一天,和她走过的无数个日子一样,终将在夕阳中落幕,但这新生的啼哭,这紧握的小手,这满弄堂的欢喜,会像耐冬藤的香气,久久萦绕在记忆里,提醒着她这份职业最朴素也最伟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