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声裂晨曦(1/2)
产房?晨光
产房的吊灯光线昏黄,像一汪沉淀了多年的茶,将墙壁刷成温润的琥珀色。助产士李素珍站在产床旁,指节在橡胶手套里微微发白,骨突处的皮肤被勒出青白的印子。那双被羊水与血渍浸透的手套早已失去了原本的乳白,像是第二层皮肤般紧贴着她布满茧子的手掌 —— 掌心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消毒水痕迹,虎口处的老茧是无数次握住产钳、止血钳磨出的勋章。
乳胶表面凝结着暗红的血迹与透明的体液,在灯光下泛着潮湿的光。褶皱处的污渍蜿蜒成细密的蛛网纹路,每一道纹路里都蜷缩着十二小时接生拉锯战的记忆:胎心监护仪凌晨三点突然急促的 “滴滴” 声,像暴雨砸在铁皮上,惊得她手心里瞬间沁出冷汗;产妇王秀兰咬在嘴里的白毛巾被牙齿硌出深深的齿痕,汗碱顺着边缘往下掉,在床单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白;还有那柄最终剪断脐带的银剪刀,在止血钳间开合时闪过的冷光,比手术室的无影灯更刺眼。
“李姐,产妇血压稳住了。” 年轻护士小陈举着监护仪,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片暗红,是刚才抢救时被溅上的血,此刻在灯光下像朵凝固的花。
李素珍没回头,目光仍锁在产床中央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上。婴儿被裹在无菌布里,闭着眼发出细碎的哼唧,小拳头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胎盘娩出完整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疲惫的震颤。
“完整,已经送去病理检查了。” 小陈翻开病历本,笔尖划过纸页的 “沙沙” 声在安静的产房里格外清晰,“就是王姐刚才失血有点多,要不要再加一袋血?”
李素珍终于直起腰,后腰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她抬手按了按腰椎,那里的旧伤是十年前抢救一个羊水栓塞产妇时落下的,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先观察半小时,” 她盯着监护仪上平缓的曲线,“她体质弱,输血太多反而容易出反应。”
说话间,她开始褪手套。动作带着产科医生特有的、近乎仪式般的谨慎,指尖先从手套边缘掀起一道缝,再顺着腕骨缓缓剥离。乳胶脱离皮肤时发出细微的 “啵” 声,像开启一瓶珍藏多年的黄酒,带着点黏稠的眷恋。随着手腕一抖,那对沾满生命最初痕迹的手套在空中划出两道短促的抛物线,如同两条精疲力竭的银鱼,“啪嗒” 一声跌进墙角的搪瓷盆里。
盆底残留的碘伏溶液被激起细小的涟漪,橙黄色的液体晃了晃,将手套浮了起来。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着新鲜的血腥味在尚未散去的暖湿空气中弥散开来,奇异地与产床上新换的浆洗床单散发出的、带着碱性的肥皂味交织在一起 —— 那是医院洗衣房特有的味道,阳光晒过的棉絮香里裹着点消毒水的清冽,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白毛巾。
“这味道,闻了二十年还是不习惯。” 小陈捂着鼻子笑了笑,眼里却带着点敬佩,“李姐,您刚才手伸进子宫掏胎盘的时候,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李素珍扯了扯领口,白大褂里的手术衣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丝丝的。“当年我师傅教我的,” 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晨光正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金带,“她说产妇的子宫就像块嫩豆腐,得用巧劲,不能蛮来。” 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实习生,第一次见师傅徒手剥离胎盘,吓得腿肚子打转,师傅却拍着她的肩说:“别怕,你手里握着的是两条命。”
产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王秀兰醒了。她脸色苍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干裂起皮,却挣扎着要坐起来:“宝宝…… 我的宝宝呢?”
“在这儿呢,王姐。” 小陈赶紧把婴儿抱过去,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二两,哭声可响亮了。”
婴儿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突然 “哇” 地哭了起来,声音清亮得像铜铃。王秀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眼角的细纹往下淌,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让我抱抱……”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股执拗的劲。
李素珍帮她调整了靠枕的角度,又掖了掖被角:“慢点,刚缝完针,别扯着伤口。” 她看着王秀兰颤抖的手抚过婴儿的脸颊,突然想起自己生女儿那年,也是这样在产房里抱着小小的襁褓,觉得整个世界都软乎乎的。
“李医生,谢谢您……” 王秀兰哽咽着,眼泪掉得更凶了,“刚才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傻姑娘,说啥呢。” 李素珍抽出张纸巾递给她,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忍不住多握了握,“你看,这不挺好的?母子平安,比啥都强。” 她顿了顿,想起凌晨最危急的时候,王秀兰的丈夫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皮鞋底磨得地面 “咯吱” 响,嘴里反复念叨着 “求菩萨保佑”。
这时,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王秀兰的丈夫探头进来,眼里布满血丝,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秀兰…… 宝宝……” 他声音发颤,看见妻子和孩子的瞬间,眼圈突然红了。
“进来吧,轻点。” 李素珍朝他招手,“产妇刚醒,别吵着她。”
男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从塑料袋里掏出个保温杯,里面是红糖姜茶,热气正从盖子缝里往外冒。“我妈凌晨起来熬的,说给秀兰补补。” 他笨拙地想拧开盖子,手却抖得厉害,“李医生,您也喝点吧,看您忙了一整夜。”
李素珍笑着摆手:“不了,我去洗个手。” 她转身走向水池,冷水浇在手上时,才发现指关节已经僵硬得打不了弯。水流 “哗哗” 地淌着,冲掉了指尖残留的血渍,却冲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 从昨晚八点接急诊到现在,她只在间歇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口凉白开。
小陈跟着她走到水池边,压低声音问:“李姐,您真不歇歇?下一个产妇九点进产房呢。”
“歇啥,习惯了。” 李素珍往手上挤了点洗手液,泡沫在掌心堆成小小的雪山,“你还记得张主任不?她当年五十岁的时候,还连轴转了三十六个小时呢。” 她搓着手,泡沫里泛起细密的白,“咱们这行,就是跟时间赛跑,跟死神抢人。”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终于冲破窗帘的束缚,铺了满满一地板的金。产房里的血腥味、消毒水味、肥皂味渐渐淡了,被晨光滤成一种温暖的气息。李素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的乌青重得像画上去的,头发乱得像堆草,却在看到眼角那几道笑纹时,忽然觉得这一夜的辛苦都值了。
她摘下口罩,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能闻到远处住院部花园里的桂花香。这时,婴儿又哭了起来,声音里带着股蓬勃的劲儿,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李素珍笑了笑,转身往产房走 —— 那里,还有新的生命等着她去迎接,还有新的故事等着被书写。
小陈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身沾着血渍的白大褂,在晨光里亮得像件铠甲。她想起李姐常说的那句话:“产房里没有英雄,只有守着黎明的人。” 此刻她才懂,所谓守护,不过是把每一次疲惫藏进皱纹里,把每一次新生捧在掌心里,在昏黄的灯光与熹微的晨光交替间,默默地走了一程又一程。
王秀兰的丈夫正笨拙地给妻子喂红糖姜茶,姜的辛辣混着糖的甜在空气里弥漫。婴儿的哭声、产妇的轻咳、男人的低语,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声,在晨光里交织成一首杂乱却鲜活的歌。李素珍站在门口,听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 带着点狼狈,带着点疼痛,却永远向着光亮的地方,执拗地生长。
她抬手理了理白大褂的领口,脚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产房。那里,新的等待已经开始,新的希望正在酝酿,而她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守着这片方寸之地,让每一个黎明,都能接住一个崭新的生命。
就在这气味的漩涡中 —— 碘伏的橙黄辛辣、血渍的铁锈腥甜、床单的皂角清苦,还有产妇阿娟发间残留的艾草香 —— 毫无预兆地,婴儿的初啼破空而来!
那声音清亮得仿佛苏州评弹艺人用银拨子划过老红木三弦的瞬间迸出的音符,纯净、高亢,带着一种穿透金石的力量。初听时像针尖刺破绸缎,尖锐得让人心头一颤;再细品,却有股绵密的韧劲,像春日里抽条的柳条,在晨雾里倔强地舒展。琴弦震颤的余韵里,似乎还萦绕着母腹中羊水温柔荡漾的回响,那是生命最初的摇篮曲,此刻正顺着啼哭的尾音慢慢消散。
又像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弄堂梧桐叶的脆响,露珠从叶尖坠落在青石板上的叮咚成了这啼哭最自然、最深情的和声。产房窗外的老梧桐树不知何时抽出了新叶,嫩绿的叶片卷着边,被风一吹便簌簌作响,竟与婴儿的啼哭奇妙地应和着。这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在贴着褪色 “囍” 字剪纸的产房墙壁间来回碰撞、激荡 —— 红纸上的金粉早已斑驳,却在声波的震颤中仿佛重新亮起微光 —— 瞬间将凝固了整夜的紧张、压抑的空气撕开一道鲜活的裂缝。
“啊 ——!” 一直守在产妇旁边的年轻护士小张惊喜地低呼出声,眼眶瞬间红了。她刚参加工作半年,这是第一次全程参与难产接生,刚才阿娟大出血时,她握着止血钳的手都在抖,此刻却像被注入了强心剂,声音里带着哭腔,“李老师,您听!他哭得这么响,肯定很健康!”
李素珍没有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盯着婴儿颈间的脐带,手里的止血钳稳得像焊在半空。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心底的松动 —— 那道紧绷了十二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在这声啼哭里悄悄舒展。直到银剪刀 “咔嗒” 一声剪断脐带,她才直起身,疲惫却锐利地望向墙上的电子钟。荧绿色的数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醒目,清晰地显示:凌晨四点二十三分。
这个寻常的时间刻度,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圣光笼罩,被赋予了某种神性。李素珍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脑子里突然闪过徐家的家谱 —— 阿娟的丈夫小徐前天还在产房外焦虑地打转,说自家三代单传,就盼着这个孩子能续上香火。而这个小家伙,竟真的倔强地选择了寅时降生,恰逢农历谷雨节气的前夜。
她想起三小时前,阿娟在宫缩最剧烈、意识模糊的间隙,曾死死抓着她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断断续续念叨的老话:“婶娘… 谷雨前… 谷雨前生的孩子… 骨头比春笋… 还要硬朗…” 当时她只顾着擦去阿娟额头的冷汗,随口应着 “放心,孩子肯定结实”,此刻却忽然被这话攫住了心神。
保温台上,那具沾着白色胎脂、正微微扭动的小身体在有力地蹬着腿。胎脂像融化的珍珠膏,在皮肤上泛着朦胧的光,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滑落,露出底下粉嫩的肌肤。小小的脚掌心泛着珍珠贝壳内壁般柔和的粉光,脚趾蜷成一团,又猛地张开,仿佛在试探这个陌生的世界。
李素珍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脚心。小家伙像是被挠了痒,突然用力一蹬,力道竟比她想象中大得多,差点踢翻旁边的消毒盘。助产士心头一动,俯身仔细看去:新生儿蜷缩的、粉嫩的小脚趾,那一节节饱满的凸起,裹着薄薄的胎皮,可不就是像极了雨后泥地里破土而出、裹着褐色笋衣的嫩笋尖吗?尤其是脚趾甲盖,泛着半透明的白,像极了笋尖顶端那点尚未褪尽的嫩黄。
“真像… 真是像极了…” 她喃喃自语,眼眶忽然有些发热。想起自己老家屋后的竹林,每年谷雨前后,父亲总会挎着竹篮去挖笋,回来时裤脚沾着泥,竹篮里却躺着一堆裹着湿泥的春笋,剥开褐衣,内里的笋肉嫩得能掐出水来。那时候她总问 “为什么非要谷雨前挖”,父亲说 “这时候的笋憋着劲儿要长,骨头最硬,能顶破石头缝”。
“李老师,您说什么?” 小张正在给婴儿称体重,听见她的话,好奇地抬头。秤盘上的小家伙还在哭,哭声里带着股不依不饶的劲儿,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到来。
“我说这孩子,跟春笋一个样。” 李素珍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消毒水的痕迹,“你看他这腿脚,多有力气。”
这时,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徐的脑袋探了进来,头发乱得像鸡窝,眼里布满血丝,手里还攥着个揉皱的红布包。“李医生… 我爱人… 孩子… 没事吧?” 他声音发颤,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进来吧,母子平安。” 李素珍朝他招手,“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哭声亮得很。”
小徐踉跄着跑进来,目光先落在产床上的阿娟身上,见她虽然虚弱但睁着眼睛,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被保温台上的婴儿吸住了视线。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像看什么稀世珍宝,手指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他… 他这脚趾头怎么这么小?” 他傻笑着,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消毒盘边缘,“像我妈腌的嫩笋… 我小时候总偷着吃…”
阿娟在产床上轻轻笑了,声音还有些虚弱:“你爸… 你爸刚才在外面说… 要去后山… 挖最好的笋… 给我炖汤…” 她的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混合着汗水和喜悦,“李婶,您说得对… 谷雨前的孩子… 骨头硬…”
李素珍给婴儿裹好襁褓,动作轻柔得像在包一件易碎的瓷器。“这孩子确实选了个好时辰。” 她把襁褓递给小徐,“谷雨前后,万物生长,他这声啼哭,就像春雷叫醒了大地。”
小徐笨手笨脚地抱着孩子,胳膊僵硬得像根木头,却死死抿着嘴不敢动,怕弄疼了怀里的小家伙。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紧张,哭声渐渐小了,小脑袋在襁褓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竟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亮了些,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产房里的气味似乎也变得柔和了 —— 碘伏的辛辣淡了,血渍的腥甜被婴儿身上的奶香冲淡,只剩下床单的皂角香和阿娟发间的艾草香,缠成一股温暖的气息。
小张正在收拾器械,银剪刀、止血钳、镊子在托盘里碰撞,发出清脆的 “叮叮” 声,像是在为这个新生命伴奏。她忽然想起刚才婴儿啼哭的瞬间,自己心里涌起的那股莫名的激动 —— 就像第一次看见春雨落在青石板上,第一次听见蝉鸣撕破夏夜,那种对生命最原始的敬畏,让她突然明白了这份工作的意义。
“李老师,您看这‘囍’字。” 小张指着墙上的剪纸,“刚才被哭声震得掉下来一角,我给粘好了。” 红纸上的金粉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是撒了一把星星。
李素珍抬头看了看,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当助产士时,产房里也贴着这样的 “囍” 字,是用红纸剪的,边角有些毛糙,却透着股热热闹闹的喜气。那时候没有电子钟,靠的是墙上的挂钟,指针 “滴答” 走动的声音,像在为每一个新生倒计时。
“等会儿让保洁阿姨换张新的吧。” 她轻声说,“这张旧了。”
“不用,我觉得这样挺好。” 阿娟突然开口,目光落在 “囍” 字上,“有点旧才好呢,像家里的老物件,带着念想。”
小徐抱着孩子,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阿娟的手。婴儿在他怀里咂了咂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握着整个世界。晨光慢慢爬进产房,照在他们身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晕。
李素珍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清晨的风带着湿气涌进来,夹杂着远处早点铺飘来的油条香,还有老弄堂里特有的、混合着草木与烟火的气息。她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疲惫似乎被这风吹散了些。
远处的天际线已经泛起鱼肚白,再过一会儿,谷雨的第一缕阳光就要升起了。她仿佛能看见老家屋后的竹林里,春笋正顶着泥土往上钻,一节一节,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像保温台上那个刚刚降生的小家伙,用一声清亮的啼哭,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也宣告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产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婴儿均匀的呼吸声,和墙上电子钟 “滴答” 的走动声。李素珍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家三口,忽然觉得眼角的皱纹里,也藏进了些温柔的东西 —— 那是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无数声这样的啼哭,在她心里刻下的、关于生命的印记。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转身走向更衣室。下一个产妇还在等着她,新的生命还在酝酿。但此刻,她的脚步里多了些踏实的力量 —— 就像谷雨前的春笋,哪怕顶着千斤泥土,也要朝着光亮的地方,倔强地生长。而她要做的,就是守在这片土地上,看着每一个这样的生命,破土而出,向阳而生。
产房外的走廊还浸在凌晨的昏暗中,消毒水的气味顺着门缝往外渗,却挡不住一阵刻意压抑却仍清晰的窸窸窣窣响动。这声音像一群偷食的老鼠在地板上乱窜,细细听来,竟能辨出塑料拖鞋蹭过水泥地的 “沙沙” 声、竹椅靠背被压得 “咯吱” 声,还有老太太们压低了嗓门的窃窃私语。
亭子间那扇斑驳的松木窗框后,七八个扎着玫红色塑料卷发筒的脑袋正争先恐后地探出窗户,把窗棂挤得满满当当。那些拳头大小的发卷上还沾着昨夜乘凉时落下的几瓣白色夜来香,花瓣被发卷压得半蔫,却依旧透着股甜腻的香。住在二楼前厢房的张姆妈踮着脚,发卷差点勾住旁边李家阿婆的银丝,两人 “哎哟” 一声低呼,又赶紧捂住嘴,生怕惊动了产房里的人。
“轻点声!” 张姆妈用胳膊肘顶了顶李家阿婆,发卷上的夜来香花瓣簌簌往下掉,“吓到产妇咋办?阿娟可是头胎。”
李家阿婆往产房门口瞟了瞟,压低声音回嘴:“我这不比你急?徐家三代单传,要是生个带把的,小徐他爸得在弄堂口摆三天流水席!” 她的发卷歪在耳边,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昨儿我还看见他爸去庙里烧香,供品摆了满满一桌子。”
住在三层阁楼的王家阿婆更是急得没顾上体面,趿着双绣着并蒂莲的红绸拖鞋就冲到了公用晒台上。她发髻旁别着的白玉兰开得正盛,花瓣肥厚饱满,随着她急切的动作 “啪嗒” 一声掉落在晾晒衣服的竹竿上,惊得几只正偷偷啄食竹匾里黄豆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黄豆撒了一地,在晨光里滚得满地都是。
“快看!李素珍出来了!” 晒台上的王家阿婆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又猛地捂住嘴,脸颊憋得通红。
窗框后的脑袋们瞬间骚动起来,发卷碰撞着发出 “哒哒” 的轻响。张姆妈手快,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年轻媳妇:“让我看看!我跟李素珍打了二十年交道,她眉毛一挑我就知道是啥事儿!”
李素珍正从产房里走出来,白大褂的下摆沾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她抬手按了按后腰,常年累月的弯腰让她的腰椎早就落下了毛病,此刻每走一步都带着轻微的滞涩。走廊的灯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水汽,嘴角却微微向上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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