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歇时分(2/2)
铝制水壶早已耐不住性子,壶身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像只刚醒的蜜蜂在低声哼唧。壶嘴喷出的白汽越来越浓,在天窗透下的那一线光柱中袅袅升腾,形成一道朦胧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它们随着气流上下翻飞,倒像是谁撒了把碎金在里头,闪闪发亮。
就在这时,“哇 —— 哇 ——” 楼上突然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声,那声音清脆得像银铃被猛地摇响,一下子就刺破了灶披间的宁静。紧接着,是年轻母亲带着浓浓睡意的温柔哼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调子走得有些离谱,高低起伏得像在走石子路,却透着股化不开的柔软。
歌声穿过老旧的松木楼板,顺着楼梯缝悠悠荡荡地飘下来,与窗外那道恒定的 “嗒嗒” 水滴声撞了个满怀。奇妙的是,这两种声音竟毫无违和地融在了一起 —— 摇篮曲的柔婉与水滴的刚劲,一轻一重,一柔一刚,像两股缠绕的线,慢慢编织出这片弄堂里最踏实的生活底色,温温软软,又带着股不肯停歇的韧劲。
桂芬听着这声音,手里的火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那里的墙皮已经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筋。水壶的嗡鸣还在继续,白汽依旧在光柱里升腾,而她眼角的皱纹里,不知何时已悄悄蓄满了一层温润的水汽。
弄堂深处的晨雾还没来得及散尽,像一层薄薄的纱,把青砖灰瓦都笼得朦朦胧胧。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 “叮铃铃” 声由远及近,像是从雾里钻出来的一串银铃,荡开了巷子里的宁静。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混着自行车链条 “咔哒咔哒” 的转动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跳跃着。
邮递员小赵的身影在雾中慢慢显了形。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制服,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帽子檐下露出张年轻的脸,额前的碎发被晨露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骑着辆 “二八大杠” 自行车,车把被磨得锃亮,前轮的挡泥板上还贴着张有些褪色的红五星贴纸。车子在石板路上颠簸着,发出 “哐当哐当” 的声响,像在跟巷子里的老物件打着招呼。
“赵同志!有阿拉爷叔的信伐?” 一个拎着木质马桶的阿婆从门里探出头来,她的蓝布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说话时嘴里的白气混着雾,轻轻飘散开。阿婆的马桶边挂着块半干的抹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在雾里划出淡淡的弧线。
小赵捏了捏车闸,自行车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稳稳地停在阿婆面前。他从车座上直起身,帆布邮包在身侧晃了晃,里面的信件和报纸发出 “沙沙” 的轻响,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满世界的消息。“李阿婆,今朝么有哦!” 他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股年轻人特有的爽快,“您家爷叔要是来信,我肯定第一时间给您送上门,耽误不了您看!”
车把上挂着的搪瓷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杯身上印着的 “为人民服务” 五个字在雾里依然清晰,杯口碰撞着车把,发出 “叮当、叮当” 的声响,跟远处早餐铺的蒸笼声、水滴声凑成了一团热闹。小赵低头看了眼邮包上的地址,又抬头冲阿婆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腼腆,却透着股踏实劲儿。
“那劳烦你咯,赵同志!” 阿婆拎着马桶往巷口的倒粪点走,脚步慢腾腾的,“这天雾大,骑车当心点呀!”
“晓得了,阿婆您也慢点!” 小赵蹬起自行车,“二八大杠” 的链条又开始 “咔哒” 作响,车铃 “叮铃铃” 地再次响起,他的身影渐渐融进前方的晨雾里,只留下那串清脆的铃声,在巷子里悠悠地荡着,像是在宣告新一天的消息,正慢慢铺展开来。
街角的空地上,晨雾正被渐亮的天光一点点剥开。五个穿着飘逸白绸练功服的老人已摆开了架势,领头的张大爷双手抱圆,缓缓推出时,衣袂像被风吹动的流云,在晨光里漾开浅浅的波纹。太极推手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掌心相抵时力道藏而不露,转腰摆臂间带着股圆融的韧劲,连呼吸都透着章法。
旁边的梧桐树新抽的嫩叶卷着边,像被谁细心地裹了层绿纱,叶尖挂着的水珠有指甲盖大小,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芒 ——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圈圈晕开,倒像是叶尖托着颗会变色的宝石。一阵风拂过,叶片轻轻颤动,水珠 “嗒” 地落在路过的姑娘肩头。那姑娘穿着件月白色的连衣裙,正拎着豆浆袋往前走,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凉惊得回头,瞧见叶尖摇摇欲坠的水珠,忍不住弯起嘴角轻呼:“好调皮的露水。”
灶披间里,桂芬用铁钩往炉子中心添了块新煤。“哐啷” 一声脆响,铁钩撞在炉膛壁上,惊得藤椅里打盹的虎斑花猫 “阿咪” 猛地抬起头。它慵懒地伸了个能把脊椎弯成拱桥的懒腰,前爪扒着藤椅的缝隙,后爪蹬得笔直,黄绿色的瞳孔在昏暗中眯成了细线,又倏地睁大,闪着警惕的光。仔细看,它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几缕银白色的蛛网,是昨晚在煤堆后抓老鼠时蹭上的,此刻随着它晃脑袋的动作轻轻颤动,模样滑稽得很。
“阿咪又偷懒哦?” 桂芬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手,伸手想去摘它胡须上的蛛网。阿咪却敏捷地往旁边一缩,喉咙里发出 “呼噜呼噜” 的声响,尾巴尖得意地翘了翘。窗台上的君子兰不知何时又抽出片嫩绿的新芽,叶片卷得像支小毛笔,顶端滚动着颗饱满的水珠,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上面,亮得晃眼。而斜对面的阳台上,竹竿上密密麻麻挂着的咸鱼干泛着油亮的酱色,海风与酱油混合的咸香漫过来,与君子兰的清苦气息撞在一起,倒像是生机与腌臜在悄悄对话。
“桂芬嫂子,火借我用用呗?” 隔壁的王嫂端着个铝锅走进来,锅里是刚揉好的面团,“想蒸两屉馒头,我家煤炉还没烧旺呢。”
桂芬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用呗,正好我这火旺。” 她看着王嫂把锅坐在炉子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飘向窗外,“王嫂,你家当家的今儿去领工资不?”
王嫂用湿布擦着锅沿:“是啊,他说早饭吃了就去。怎么了?”
桂芬的目光落回炉膛,橘红色的火焰正稳定地燃烧着,暖意顺着铁炉壁漫到指尖。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跳动的火光,喃喃自语:“今朝… 今朝该是发工资的日子了呀。”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海关大楼悠扬的报时钟声,“当 —— 当 ——”,浑厚而辽远,像从时光深处走来的信使,宣告着新的一天,正在这座苏醒的巨大城市里,伴着炊烟、鸟鸣与市井声,徐徐展开。
阿咪不知何时跳上了窗台,正用爪子拨弄着君子兰的叶片,水珠 “啪” 地落在它的鼻尖上,吓得它 “喵” 地一声蹿回藤椅,倒惹得桂芬和王嫂都笑了起来,笑声混着炉火的 “噼啪” 声,在灶披间里轻轻漾开。
灶披间的炉火越烧越旺,橘红色的光映在桂芬脸上,把她眼角的细纹都染得暖融融的。可她心里却像揣着个不停晃悠的秤砣,七上八下的 —— 上个月车间主任刘胖子在会上拍着胸脯保证的增产奖金,到底能不能兑现?那两百块,对她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够买小半袋米,够给婷婷交两个月学杂费,还够给阿咪买一整年的驱虫药。
“桂芬嫂子,想啥呢?脸都快贴到炉子上了。” 王嫂把发好的面团揉得 “咚咚” 响,眼角的余光瞥见桂芬盯着炉火出神。
桂芬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围裙上的煤灰蹭到了脸颊:“在想厂里的奖金呢。刘主任上个月说,要是超额完成任务,就给咱增发两百块。”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这念想被风吹跑了似的。
王嫂手里的擀面杖停了停:“刘胖子的话你也信?去年他说给咱换台新缝纫机,到现在不还是那台吱呀响的老古董?” 话虽这么说,她嘴角却带着笑,“不过要是真能发,你打算咋花?”
提到这个,桂芬的眼神一下子热切起来,像炉膛里猛地窜高的火苗:“要是真能多拿两百块… 就能给婷婷买那双她心心念念的白球鞋了。” 她往窗外望了望,仿佛能看见女儿背着书包路过百货公司的样子,“小姑娘念了有小半年了,每次放学路过百货公司那橱窗,脚就像被钉住了,眼巴巴地看不够… 有次还跟我说,要是能穿着新球鞋参加运动会,肯定能跑第一。”
王嫂听得直点头:“婷婷那孩子是机灵,上次巷子里跑跳房子,就数她蹦得最高。”
“可不是嘛。” 桂芬的声音软了下来,心底泛起一丝酸楚的甜蜜。她想起女儿上次在巷口玩时,布鞋的鞋底磨破了个洞,露着的脚趾头在泥地上蹭来蹭去,却还是笑得一脸灿烂。学校里马上就要开运动会了,那是女儿盼了好久的大日子,她不止一次在饭桌上念叨,说要代表班级参加百米跑。
想到这里,她放下火钳,撩起围裙一角仔细擦了擦手上的煤灰。围裙的布面已经磨得发亮,擦过的地方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她小心翼翼地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橡皮筋捆着的、皱巴巴的红色塑料皮记事本 —— 那是厂里去年发的劳保用品,封面的塑料已经起了层白霜,边角也卷了毛。
她解开橡皮筋,“啪” 的一声,本子弹开了。里面的纸页已经泛黄,还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她用那根染着顽固蓝渍的食指,就着窗口透入的越来越亮的天光,在最新的一页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记下:“待办:1. 领工资(问刘主任奖金);2. 买米;3. 去第一百货看白球鞋(尺码问婷老师);4. 阿咪驱虫药…”
笔尖划过纸页的 “沙沙” 声,在安静的灶披间里格外清晰。她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尤其是 “白球鞋” 三个字,笔画写得又粗又重,仿佛这样就能让愿望更真切些。
“你这记性,不用记也忘不了。” 王嫂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忍不住打趣。
桂芬没抬头,依旧盯着本子:“记下来踏实。” 她把笔帽套好,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折了两折,塞回口袋里,那神情,仿佛在书写一份重要的契约,一份与生活、与女儿的未来悄悄定下的约定。
窗外的天光更亮了,晨雾彻底散了,能看见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晒得泛出潮气。桂芬深吸了口气,仿佛能闻到工资袋里崭新钞票的油墨香,还有女儿穿上新球鞋时,那带着点汗味的欢喜气息。
晨光像被谁猛地掀开了遮布,一股脑儿地涌进小小的灶披间,在青砖地上铺展开一片金灿灿的暖。灶台上的几只搪瓷碗碟被照得透亮,边缘的白瓷闪着细碎的光,倒像是镶了圈碎银。可再仔细看,那些碗沿、碟边都磕出了星星点点的缺口 —— 有的是去年桂芬失手摔在地上碰的,有的是婷婷端碗时没拿稳磕在桌边的,还有只青花搪瓷碗,缺口处露出底下的黑铁皮,像道不肯愈合的伤疤。这些缺口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却并不显得破败,反倒像极了生活本身在她手上、在这个家里留下的印记,深深浅浅,无法掩饰,也无须掩饰。
“桂芬,借你家酱油用用!” 王嫂端着个空酱油瓶走进来,眼睛被晨光晃得眯了眯,“我家那瓶昨儿就见底了,等会儿要炒个青菜,没酱油可不成。”
桂芬从碗柜里拿出酱油瓶:“拿去用,用完放这儿就行。” 她看着王嫂的手在晨光里晃动,那手上也有不少细小的裂口,“你看这光多好,等会儿把被子晾出去,傍晚收回来准带着太阳味。”
王嫂往瓶里倒着酱油,“哗啦啦” 的声响里混进了弄堂的喧嚣。隔壁张师傅的收音机准时 “滋滋啦啦” 地响了起来,早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穿透墙壁流淌出来:“… 浦东开发开放进入新阶段… 国有企业改革正在稳步推进…” 电流杂音时不时窜出来捣乱,把 “改革” 两个字搅得有点发颤。
“这张师傅,天天听新闻,比厂长还关心国家大事。” 王嫂笑着打趣,话音刚落,对门李家的半导体就唱起了越剧《红楼梦》,袁雪芬的唱腔哀婉缠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那声音裹着潮湿的水汽飘过来,连灶披间里的空气都仿佛染上了几分缠绵。
“李阿婆又在听戏了?” 桂芬往炉膛里添了点煤,“昨儿还跟我说,这出戏听了三十年,还是听不够。”
“老一辈都这样,念旧。” 王嫂把酱油瓶往灶台上一放,忽然指着窗外笑了,“你看那帮孩子,疯得没边了。”
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正追逐着跑过窗前,领头的男孩举着根冰棍,塑料凉鞋 “啪嗒啪嗒” 踩过积水小洼,溅起的水花打在后面女孩的裤腿上。“张小胖你慢点!” 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娇嗔,“老师说不许在巷子里疯跑!”
“怕啥?离上课还有半小时呢!” 男孩的声音里满是得意,脚下跑得更快了,凉鞋拍打水面的声响像串快活的鼓点,把收音机的新闻和越剧的唱腔都搅得热闹起来。
桂芬靠在门框上看着,忽然想起婷婷小时候也是这样,背着个小书包在巷子里跑,凉鞋 “啪嗒” 响着,辫子上的蝴蝶结歪歪扭扭。晨光落在她的发间,那些藏在发丝里的白头发,在明亮的光线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 那也是生活留下的印记,和灶台上碗碟的缺口一样,安静地诉说着日子的模样。
“走了啊桂芬,谢谢你家酱油!” 王嫂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慢走!” 桂芬挥了挥手,转身回灶披间时,收音机里的新闻正好说到 “职工福利改善”,她心里动了动,往围裙口袋里摸了摸,那本红色的记事本硬硬的,硌着掌心,像个踏实的盼头。
“快点快点!要迟到啦!”
“等等我!”
嬉闹声渐行渐远。
更远处,庞大城市的脉搏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愈发强劲地跳动起来。主干道上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嘀嘀” 的急促鸣响里,混着公交车起步时 “哐当” 的金属撞击声,像支永不停歇的进行曲。建筑工地传来沉闷有力的打桩声,“咚 —— 咚 ——”,每一声都像砸在城市的心脏上,震得远处的窗玻璃都跟着发颤。黄浦江上的轮船拉响了悠长而浑厚的汽笛声,那声音穿过林立的楼宇,漫过成片的屋顶,带着江水的潮气,在城市上空久久回荡。
这些宏大的、充满力量的声响一层层叠涌而来,与弄堂里的细碎日常奇妙地缠绕在一起 —— 煤炉里火苗 “噼啪” 的烧火声,屋檐水滴 “嗒嗒” 的叩击声,早餐铺 “来两个肉包” 的吆喝声,李家半导体里哀婉的唱戏声,还有孩子们追逐时塑料凉鞋踩过水洼的 “啪嗒” 声。它们像是无数条溪流汇入大河,谱写出一曲复杂而真实的都市晨曲,既有时代前进的轰隆巨响,也有市井生活的温热呼吸。
桂芬站在灶前,从铁皮罐里抓了一小把廉价的茉莉花茶碎末。那些干瘦的茶叶蜷曲着,像一道道被风干的皱纹,却在落入快烧开的铝壶时,瞬间舒展了些。水汽 “咕嘟咕嘟” 地翻涌着,几乎是瞬间,一股带着微微苦涩的茉莉香气便挣脱了束缚,在狭小灶披间的温暖空气里热烈地弥漫开来。那香气不似上等花茶那般浓烈,却带着股朴素的清新,像极了巷口那丛无人打理的野茉莉,在晨露里默默散发着芬芳,提神又安心。
她端着茶杯走到窗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外面。晨雾早已悄然散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片透彻的蓝,连远处的烟囱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抹格外明亮的金色阳光,正奋力穿透最后一丝薄薄的云层,斜斜地照射下来,像谁伸来的巨大手掌,温柔地覆盖了整个弄堂。
青石板路被照得泛出温润的光,墙根的青苔染上了层金边,连那些原本青灰斑驳、刻满沧桑的墙砖,此刻也沐浴在晨光中,裂缝里的尘土都看得一清二楚,却丝毫不显破败,反倒焕发出一种柔和而崭新的光彩。砖缝里钻出的几株狗尾草,穗子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桂芬抿了口茉莉花茶,苦涩过后是淡淡的回甘。她看着巷子里渐渐多起来的人影,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汽车鸣笛和近处熟悉的越剧唱腔,忽然觉得,这宏大与细碎交织的声响,这温暖明亮的晨光,还有杯里这缕朴素的茶香,凑在一起,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 热闹又踏实,带着股不肯停歇的劲儿。
“嗒…嗒…嗒…”
屋檐的水滴依然恪守着每分钟十七滴的永恒频率,“嗒、嗒、嗒”,声音在晨光里跳得格外清晰,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时光的门。但此刻,在铺满灶披间的金色阳光里,在袅袅升腾的茉莉茶香中,在炉膛散发的融融暖意旁,尤其在想起女儿婷婷那双盼着白球鞋的亮晶晶的眼睛时,这声音听在桂芬耳中,早已没了昨夜那般浸着潮气的冰冷寂寥,倒像是被阳光晒暖了似的,带着股踏实的温度。
“桂芬,这水开得正好,借我灌壶热水。” 王嫂拎着保温壶走进来,壶身上印着的 “劳动最光荣” 几个字被水汽润得发亮。
桂芬侧身让她接水,目光落在窗外的洗衣板上:“你听这水滴声,是不是比夜里顺耳多了?”
王嫂侧耳听了听,“嗒嗒” 声混着水壶灌水的 “哗哗” 声,倒像支简单的调子:“可不是,沾了这日头的光,连水滴都有了精气神。” 她灌好水,用抹布擦了擦壶底,“我家那口子领工资去了,回来我问问他厂里奖金的事,说不定你们刘主任真能兑现呢。”
桂芬心里一暖,笑着点头:“好啊,借你吉言。” 她望着屋檐下垂落的水线,在阳光下亮得像根银丝,每滴坠落的水珠都裹着点金光,砸在红杉木洗衣板上时,溅起的水花也成了金色的。这声音分明成了个坚定而从容的生命节拍器,不疾不徐,一声声,稳稳地丈量着这烟火人间的时光 —— 丈量着她揉面时面团发酵的松软,丈量着婷婷写作业时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丈量着日子里那些平凡却坚韧的流逝。
灶台上的搪瓷杯里,茉莉花茶还在舒展,茶汤渐渐染成了浅黄,香气漫到了门口。阿咪不知何时又跳上了藤椅,蜷成个毛茸茸的球,尾巴尖随着水滴声轻轻晃动,像是在跟着打拍子。窗台上的君子兰新叶更绿了,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阳光,亮得像颗小太阳。
“姆妈!我走啦!” 婷婷背着书包从楼上跑下来,辫子上的红头绳在晨光里跳得欢快。
“路上当心车!” 桂芬朝女儿挥挥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塑料凉鞋 “啪嗒” 声混着水滴声,格外清亮。
远处的报时钟声又响了,浑厚的 “当 —— 当 ——” 声里,弄堂的喧嚣还在继续。张师傅的收音机换了财经新闻,李家的越剧唱到了 “金玉良缘”,几个早起的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说着谁家的菜涨了价,谁家的孙子考了双百。
桂芬系紧围裙,拿起扫帚开始打扫灶披间。扫帚划过地面的 “沙沙” 声,与水滴的 “嗒嗒” 声应和着。她知道,这一天或许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奖金可能会落空,白球鞋或许还要再等等,但只要这水滴声不停,这烟火气不散,日子就会像这节拍器一样,稳稳地向前走。
一切,都在这滴答声中,向着充满未知却也蕴含希望的新的一天,踏实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