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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歇时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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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 4 月 7 日寅时三刻,天还蒙着层淡淡的墨蓝,上海肇嘉浜路的老弄堂仍裹在夜雨后的潮湿里。空气里满是泥土与青砖混合的腥甜,吸一口都带着凉丝丝的水汽,像是把整座城市的湿润都揉进了这方小小的天地。石板路缝隙里还积着雨水,倒映着头顶灰蒙蒙的天,偶尔有早起的猫踩着水洼走过,爪子落下时溅起细小的水花,“嗒嗒” 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弄堂里格外清晰,又很快消失在深处的拐角。

石库门斑驳的砖墙在熹微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墙面上的白灰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内里暗红色的砖块,像是老人露出的斑驳皮肤。那些岁月留下的雨痕如同老人面庞上的皱纹,深浅不一地镌刻着时代的印记 —— 靠近墙角的地方,还能看到民国时期黄包车碾出的凹痕,两道平行的浅沟里积着雨水,倒映着墙头伸出的梧桐枝丫;往上些,文革时期铲除浮雕的刮痕狰狞地横在砖面上,原本精致的花纹被削得面目全非,只留下高低不平的印记;再往上,改革开放后空调外机钻孔的痕迹新鲜许多,圆形的孔洞边缘还沾着些水泥渣,旁边的电线杂乱地垂着,与老旧的砖墙形成鲜明对比。

这些层层叠叠的伤痕在渐亮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清晰,裸露着,沉默着,仿佛一本摊开的、无言的历史书,每一道纹路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个城市的沧桑巨变。墙根处新发的苔藓顽强地透出嫩绿,一片片紧紧贴在砖面上,像是给老墙披上了层薄纱;墙头几株倔强的瓦松从瓦缝里钻出来,墨绿色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风一吹,雨珠滚落,砸在下方的石板路上,发出 “滴” 的轻响,与墙根苔藓的嫩绿遥相呼应,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悄然宣告着生命的律动。

“王阿婆,这么早起来倒痰盂啊?” 弄堂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张大爷扛着扫帚从自家石库门里走出来,灰色的中山装领口还扣得严严实实,手里的扫帚杆被磨得发亮。他看到斜对面的王阿婆正端着搪瓷痰盂往弄堂口的公共水池走,连忙笑着打招呼。

王阿婆停下脚步,花白的头发用黑色发网罩着,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语气里带着晨起的沙哑:“是啊,天刚亮就醒了,躺着也睡不着,不如出来透透气。你看这墙,昨儿雨下得大,又掉了块灰。” 她伸手指了指自家门口的砖墙,那里刚剥落了一块巴掌大的白灰,露出里面的红砖,“这房子啊,比我岁数都大,经不起折腾咯。”

张大爷扛着扫帚走过去,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砖墙,眼神里带着几分感慨:“可不是嘛,我小时候就住这儿,那会儿这墙还没这么多疤呢。你看这儿,” 他指着民国时期黄包车碾出的凹痕,“以前我爹还跟我说,这是当年拉洋人的黄包车天天过,硬生生压出来的。现在啊,哪还看得见黄包车的影子。”

“还有这儿!” 王阿婆也来了精神,指着文革时期的刮痕,“我记得那会儿,红卫兵来铲浮雕,我躲在窗户后面看,心都揪着。好好的龙纹,一下子就没了,多可惜啊。” 她叹了口气,又指了指空调外机的孔洞,“现在倒好,家家都装空调,墙面上打满了孔,看着是方便了,可这老房子也遭罪。”

张大爷点点头,拿起扫帚轻轻扫着石板路上的落叶:“时代变了嘛,老房子也得跟着适应。你看墙根那苔藓,还有墙头的瓦松,不也活得好好的?咱们这弄堂啊,就跟这些草木似的,不管怎么变,总能撑下去。” 他顿了顿,又笑着说,“对了,昨儿我孙子还问我,这墙上的凹痕是怎么来的,我跟他讲了半天黄包车的故事,他听得眼睛都亮了。”

王阿婆也笑了,端着痰盂往水池走:“小孩子就爱听这些老故事。等会儿我去买早点,给你带两个粢饭团?还是你爱吃的咸口,加肉松和榨菜。”

“那感情好!” 张大爷高兴地应着,扫帚扫过石板路的 “唰唰” 声,与两人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在雨后的弄堂里慢慢散开。天色渐渐亮了些,墨蓝色的天幕被染成淡淡的橘红,阳光透过梧桐枝丫,在砖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斑驳的伤痕在光影里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墙根的苔藓更绿了,墙头的瓦松迎着晨光,叶片上的雨珠闪烁着微光,像是在为这老弄堂的新一天,轻声喝彩。

“嗒…嗒…嗒…”

微亮的天幕像一块被淡墨晕染的宣纸,边缘还浸着未褪尽的靛蓝。屋檐垂落的水线就在这样的背景里舒展成银亮的丝绦,每一寸轨迹都像是被精密计算过,从瓦当的残缺口垂直坠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墙根那块红杉木洗衣板中央。水线末端凝着的水珠总在酝酿到最饱满时坠落,仿佛时间的刻度在此处有了具象的形态。

红杉木洗衣板早已失却了最初的赤红,表层结着层温润的包浆,那是数十年水滴与手掌共同打磨的痕迹。边缘被磨得像浸过月光的玉,指尖抚过只觉一片滑腻;中间的凹陷处积着半指深的水,水面平得能映出瓦檐的弧度,天光漫进来时,便成了块会呼吸的蓝宝石,将流云的影子框在其中。

水滴落下的声响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清晨的薄雾里荡开圈圈涟漪。十七滴每分钟的节奏分毫不差,像老裁缝手中的顶针叩击布料,又似寺院铜钟余韵里藏着的呼吸。雾气被这声音震出细密的震颤,沾在洗衣板的木纹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露。

每当水珠砸进水洼,水面便会绽开朵透明的花。第一圈波纹还没触到边缘,第二圈已从中心漾出,将倒映的云絮揉成碎银,又在瞬息间拼回蓬松的模样。有早起的飞虫停在水洼边缘,被突然荡开的波纹惊得振翅而起,却又绕着圈儿落回原处,仿佛也被这单调的韵律缠上了。

穿堂风是不请自来的访客,带着巷口槐树叶的气息掠过屋檐。水线顿时失了稳重,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那些影子时而聚成一团,时而散开如星,倒像是谁在暗处演着一出无声的皮影戏,主角便是这缕不肯安分的风,还有那道执着下坠的水。

墙根的青苔被溅起的水珠打湿,愈发显得翠色欲滴。洗衣板的木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皂角香,与潮湿的水汽缠在一起,漫进敞开的窗棂。屋里的老座钟恰好敲响了晨时的第一声,钟摆摇晃的节奏竟与水滴坠落的声响隐隐相合,像是两个相隔了时空的老友,在用各自的方式诉说着光阴的故事。

水滴在红杉木洗衣板的凹陷处攒成了汪盈盈的水洼,像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水晶镜,将头顶的天空裁成了细碎的片段。方才还是被晨雾浸得发灰的云絮,转瞬间就被一群灰鸽的影子划破 —— 它们扑棱着翅膀从巷口掠过,翅膀尖沾着的露水坠入水洼,把整片 “天空” 搅得晃晃悠悠。鸽群盘旋时,水洼里便挤满了灰扑扑的剪影,连带着鸽哨那 “呜噜噜” 的声儿都像是从水里浮上来的,黏糊糊地裹着水汽。

“张奶奶,您看那鸽子,今儿飞得倒齐整。” 穿蓝布衫的妇人端着木盆从石阶上下来,裤脚边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她蹲在洗衣板旁,伸手将散开的鬓发别到耳后,指尖刚巧掠过水洼边缘,惊得里面的鸽影一阵乱晃。

坐在门墩上择菜的张奶奶抬眼望了望,手里的豆角择得 “咔嚓” 作响:“可不是嘛,这阵子天儿暖了,它们也醒得早。前儿个还瞧见老李家的猫蹲在墙头瞅它们呢,愣是没敢动。”

话音刚落,水洼里的灰影倏地散去,一抹绯红色猛地漫了开来。原来是东边的朝霞挣破了云层,把半块天空染成了胭脂色,连带着水洼里的碎片也泛起了蜜似的光。那红色来得急去得也快,刚把水洼染透,就被一阵风卷着的云絮盖住,只在边缘留下几道粉紫的镶边。

“这霞色真好,怕是今儿要出大太阳了。” 妇人说着,将木盆里的衣裳往洗衣板上一放,皂角的清苦味儿顿时漫开来。水洼里的 “天空” 又变了模样,云絮被风扯成了丝丝缕缕,像谁把撒在了水里。

鸽哨声 “呜噜噜” 地由远及近,又拖着尾巴渐渐远去,像根无形的线,把巷子里的寂静串了起来。隔壁天井里的竹竿被这声响惊动,晾在上面的床单簌簌地抖了抖 —— 那是条崭新的牡丹床单,大红的底色上缀着层层叠叠的花瓣,金黄的花蕊像是蘸了蜜,被风一吹,整朵花都在水洼里晃成了模糊的红团。

“王婶子又买新床单啦?这牡丹绣得真精神。” 张奶奶眯着眼瞅着那抹晃动的红,“上回她还说要给孙子做个同款的小肚兜呢。”

妇人正揉着衣裳的手顿了顿,往隔壁瞟了一眼:“可不是,昨儿下午瞧见她抱着布回来,脸上笑的哟,说是儿媳妇刚生了大胖小子。” 水洼里的牡丹影子忽然晃得厉害,原来是风卷着床单拍在了竹竿上,震得几滴水珠溅出来,打在妇人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鸽群早已没了踪影,只有鸽哨的余音还在巷子里绕。水洼里的天空又恢复了平静,映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连带着洗衣板边缘的木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妇人捶打衣裳的木槌 “砰砰” 作响,水珠顺着洗衣板的纹路滑进水洼,激起的涟漪把刚映出的朝霞碎影又揉成了一片淡红,像谁不小心把胭脂盒打翻在了水里。

“等会儿太阳上来,把这床单晒透了,那牡丹准得艳得晃眼。” 张奶奶把择好的豆角放进竹篮,慢悠悠地站起身,“我得去烧早饭了,小孙子该醒了,昨儿就吵着要吃槐花饼呢。”

妇人笑着应着,木槌落下的节奏又匀了些。水洼里的 “天空” 还在变,一会儿映出掠过的飞鸟,一会儿接住飘来的云片,倒像是个藏着无数秘密的宝盒,把整个清晨的热闹都收了进去。

“吱呀 ——” 一声,隔壁张家那扇刷着靛蓝漆的木门被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拖得老长,像谁在低声哼着支旧调子。张师傅提着只乌木鸟笼跨出门槛,笼衣半掩着,露出里面竹篾的精巧纹路。他往天井中央一站,伸了个能把骨头节都抻响的懒腰,后背的旧棉衫被扯得紧绷,腰间系着的蓝布围裙还沾着些面粉 —— 想来是刚和了面准备做早饭。

“呵 ——!”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白雾似的哈气在晨风中打了个旋就散了,“这天,潮叽叽的,骨头缝都要发霉咯!” 说着还用手捶了捶后腰,指关节叩在老寒腿上,发出闷闷的 “咚咚” 声。笼里的画眉被这动静惊得扑了扑翅膀,“啾” 地叫了一声,声音清亮得像滴在玉石上的水珠。

对门李家阿婆正端着只搪瓷痰盂出来,枣红色的绒线帽歪在头上,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她眯着眼睛往张师傅那边瞅,打哈欠时眼角堆起细密的褶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噶早起来遛鸟啊,张师傅?这天儿还没透亮呢。” 痰盂底在青石板上拖着走,发出 “滋啦滋啦” 的轻响,像条不甘寂寞的小蛇在跟人说话。

张师傅把鸟笼往晾衣竿的铁钩上一挂,动作轻得像怕惊着笼里的雀儿:“是啊,老习惯了嘛!公园里空气好点,屋里厢闷煞特了!” 他用手指拨了拨笼衣,露出条缝来,“你看这小东西,天不亮就在笼里蹦跶,比我家小孙子还精神。”

话音刚落,更远处传来一阵 “叮铃哐啷” 的脆响,像是谁把一捧玻璃珠撒在了地上。那声音越来越近,混着三轮车链条 “咔哒咔哒” 的转动声,还有送奶工老陈那标志性的沙哑吆喝:“牛奶 —— 光明牛奶 ——!”

老陈蹬着辆掉了漆的蓝色三轮车,车斗里的牛奶瓶码得整整齐齐,玻璃瓶盖被颠得 “叮叮当当” 响。他脖子上搭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车把上还挂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给相熟街坊留的瓶装酸奶。

“陈师傅,早啊!” 张师傅朝他挥了挥手,“今儿个有甜牛奶不?”

老陈刹住车,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脸庞:“张大哥,刚到的!给你留了两瓶,放门墩上啦?” 他弯腰从车斗里拎出两瓶牛奶,玻璃瓶上还凝着层细密的水珠,“李家阿婆的也有,酸的,晓得你爱这口。”

李家阿婆正倒完水往回走,听见这话笑了:“还是你记性好,小陈。昨儿个孙子还念叨着要喝你送的酸奶呢。” 她接过牛奶瓶,瓶身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缩手,“这天是要热起来了,你看这露水,比前几日重多了。”

老陈嘿嘿笑了两声,蹬着三轮车继续往前走,车铃 “叮铃铃” 地响着,把 “牛奶 —— 光明牛奶 ——” 的吆喝声送向巷子深处。阳光恰好从云层里钻出来,斜斜地照在张家的鸟笼上,笼里的画眉扑棱着翅膀,对着那汪映着天光的水洼,清脆地叫了起来。

巷口的 “老山东” 早餐铺早就支起了摊子,八仙桌沿着墙根摆了两排,凳脚还沾着昨夜的泥点。蒸笼像座小山似的垛在煤炉上,最顶上那笼的竹篾缝里钻出的白汽,遇着微凉的晨风便化作一片朦胧的雾,把铺子前的幌子都染得模模糊糊。幌子上 “老山东” 三个红漆字被熏得发黑,却在雾气里透着股烟火气的亲切。

小笼包的肉香是最先跑出来的 “馋虫”,混着姜末的辛香从笼屉缝里挤出来,勾得刚下夜班的电车司机都忍不住停住脚。紧随其后的是豆浆的甜腻,那是掺了些米香的醇厚味道,从大铜锅里袅袅升起,与肉香缠成一团,又撞上夜雨留下的泥土清气 —— 那气息里带着巷尾花坛里新翻的湿土味,还裹着点青苔的腥甜。更远处飘来的梧桐树芽气息像道隐秘的伏笔,嫩生生的,带着点涩,却让这满鼻子的香气有了清爽的底色,活脱脱成了支弄堂清晨独有的嗅觉交响曲。

“桂芬,火再旺点!头拨客人等着呢!” 早餐铺的王掌柜正用长柄竹箸翻着锅里的油条,油星子 “滋滋” 溅在煤炉边的水泥地上,他的吆喝声裹在白汽里,听着有些发闷。

灶披间里的桂芬应了声,往煤炉里添了块蜂窝煤。铁钳碰着炉壁发出 “哐当” 声,倒让她想起了宁波老家的渔市码头 —— 那会儿也是这样,木船靠岸时 “嗒嗒” 的撞桩声,混着鱼腥气和咸湿的海风,跟此刻煤炉 “噼啪” 的燃烧声、蒸笼 “嗒嗒” 的出气声竟有几分相似。她望着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恍惚间好像看见码头上挑着鱼筐的阿爸,正对着她咧嘴笑。

桂芬的手指在煤炉冰凉的铁皮边缘轻轻敲着,粗糙的指腹上布满了冻疮,有的地方还裂着细缝,结着层薄薄的痂。可这双手却灵巧得很,刚才包豆浆袋时,三两下就系出个紧实的活结。指节上那抹靛蓝色洗不掉了,是纺织厂的染料渗进了皮肤纹路里,就像她袖口总沾着的纱线头,头发里藏着的车间机油味,怎么也除不去。前几日厂里的小姐妹还笑她,说这蓝是印在骨子里了,走到哪都带着纺织厂的影子。

“桂芬妹子,给我来两笼小笼,加碗甜豆浆!” 铺子里传来熟客的声音,是隔壁修鞋铺的老马,嗓门亮得很。

桂芬擦了擦手,掀开蒸笼盖,白汽 “腾” 地涌了出来,烫得她缩了缩脖子。“来咯!” 她应着,用竹筷夹起小笼包,动作麻利得很,“马师傅今儿倒起得早,不用去市场淘皮子了?”

“这不一闻着你家的香味,就睡不着了嘛!” 老马哈哈笑着,眼睛瞟着桂芬的手,“你这手也该好好养养了,开春了还裂着,怪疼的。”

桂芬笑了笑,没接话,把豆浆碗往桌上一放。窗外的白汽渐渐淡了,能看见巷子里来往的人影,卖菜的阿婆挑着担子走过,竹筐 “咯吱” 响着,混着早餐铺的香气,在晨光里慢慢散开。她望着自己那双带着靛蓝印记的手,忽然觉得,这味道,这印记,倒也像这弄堂的清晨一样,杂糅着各种气息,却也透着股踏实的暖意。

“噗……” 炉膛深处忽然爆出一声轻响,像是谁在暗处吹了口气。幽蓝的火苗从蜂窝煤的孔隙里钻出来,怯生生地舔舐着漆黑的煤块边缘,那点光亮在昏暗的灶披间里忽明忽暗,倒像是藏着只不安分的萤火虫。煤块被火苗舔过的地方渐渐泛出红晕,细微的爆裂声 “噼啪、噼啪” 地响着,像是有群小虫子在煤渣里窃窃私语。

一股带着煤烟味的暖意慢悠悠地散开,先爬上桂芬的裤脚,又顺着褪色的碎花棉袄往上钻。她下意识地把棉袄的领口拢了拢,布料磨得发亮的地方蹭过脸颊,带着点粗糙的温柔。袖口磨出的线头有一寸来长,被穿堂风一吹,便跟着轻轻颤动,像株长在衣角的细草,在晨雾里摇摇晃晃。

灶台上的铝壶开始冒热气,壶嘴 “丝丝” 地吐着白汽,那声音竟和记忆里渔市码头的海浪声重合了。桂芬望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眼前忽然铺开一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 那是宁波老家的渔市,天还没亮透,码头上就挤满了挑着鱼筐的小贩,脚下的水洼里浮着碎冰和鱼鳞,踩上去 “咯吱咯吱” 响。

“新鲜带鱼 —— 透骨新鲜!” 穿胶鞋的汉子把银亮的带鱼往木板上一摔,“啪” 的一声,惊飞了停在桅杆上的海鸟。他手里的刀 “唰 —— 唰 ——” 地刮着鳞,节奏比早餐铺的切菜声还要利落,刮下的银鳞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簌簌地落在竹筐里。

隔壁摊位的阿婆正用围裙擦着手,手里拎着只张牙舞爪的梭子蟹:“活蹦乱跳的梭子蟹 —— 快来挑拣!” 她的乡音裹着海风的咸涩,尾音拖得老长,像是在跟谁撒娇。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蟹壳:“阿婆,便宜点咯?昨天买的比你这还肥呢。”

“哎哟,姑娘你这就不懂了!” 阿婆把蟹往竹筐里一扔,“我这是刚靠岸的船货,你闻闻这鲜味!” 她抓起只虾,虾须还在动,“算你便宜两毛,下次还来照顾我生意哦?” 讨价还价的声音混着海浪拍岸的 “哗啦” 声,还有远处渔船靠岸时 “咚” 的一声闷响,船板撞在木桩上,震得码头上的水洼都跟着晃。

桂芬的手在煤炉上烤得发烫,她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盯着灶台上的水痕发呆 —— 那水痕弯弯曲曲的,倒像是条搁浅的小鱼。炉膛里的煤块已经烧得通红,暖意漫到了脚底,可她总觉得,这暖里少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渔市码头那咸腥的风,少了小贩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少了那片能映出整片天空的水洼吧。

铝壶的水 “咕嘟咕嘟” 地开了,蒸汽顶得壶盖 “当当” 响,把桂芬的思绪从千里之外的码头拉了回来。她起身去提壶,袖口的线头又被风吹得晃了晃,像在替她轻轻叹息。

那时的海港天总是亮得不讲道理,寅时刚过,东边的海平面就已洇开一抹鱼肚白,把码头的木栈道染成了半透明的玉色。码头上的风带着股子野劲,卷着柴油的刺鼻气味和海货独有的腥咸扑面而来,钻进鼻腔时,连带着牙根都泛起鲜灵灵的涩。远处的趸船还亮着昏黄的灯,像困在海里的星子,随着浪头轻轻摇晃。

父亲的身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他穿着条齐膝的胶皮围裙,围裙上结着层硬邦邦的盐霜,走起路来 “咯吱” 作响。他正蹲在渔获堆前分拣海货,左手按住滑溜溜的墨鱼,右手的铁钩 “噌” 地挑开鱼鳃,动作利落得像在表演什么绝技。桂芬盯着父亲的手看 —— 那双手粗糙得像磨过十年的砂纸,指关节肿得发亮,虎口处的裂口结着层暗红的痂,可只要一碰到渔网,就突然变得灵巧起来。麻绳纠缠成乱麻似的死结,他指尖绕两圈,拇指用力一挑,“啪” 地就开了,比母亲解红头绳还快。

“阿爸,这筐虾要不要挑拣?” 桂芬拎着只竹篮跑过来,辫梢的红头绳被风吹得缠在了一起。

父亲头也没抬,铁钩往虾筐里一戳:“不用,这虾刚出水,活泛着呢。等下给你姆妈留两把,炒葱姜最鲜。”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淤泥,怎么洗都洗不掉,“你去看看你姆妈,鱼鳞刮完没?别让她把手划着了。”

母亲果然还蹲在青石板上,面前的木盆里堆着小山似的带鱼。她攥着把牛角刮子,“唰唰” 地刮着鳞,力道大得能把石板震出轻响。银亮的鱼鳞像碎雪似的四散飞溅,有些调皮地粘在她乌黑的麻花辫梢上,还有几片落在蓝布衫的盘扣上,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像缀了串碎钻。

“姆妈,阿爸让你当心手。” 桂芬把竹篮往地上一放,伸手去捡母亲发间的鱼鳞。

母亲抬手抹了把汗,手腕上的银镯子 “叮” 地撞在刮子上:“晓得晓得,你这丫头,跟你阿爸一个样,就会瞎操心。” 她往桂芬嘴里塞了块刚剥的海蛎子,“鲜不鲜?这是你阿爸凌晨在礁石上摸的。”

海蛎子的腥甜在舌尖炸开时,头顶传来海鸥的尖啸。一群白花花的影子从低空掠过,翅膀拍打的 “扑棱” 声盖过了海浪。有只胆大的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鱼贩丢在地上的鱼内脏,翅膀尖擦过桂芬的头顶,吓得她往母亲身后缩了缩。母亲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它们跟你阿爸一样,都是讨生活的。”

远处忽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呜 ——” 的一声,绵长又低沉,像位老人在叹息。这声音漫过码头的喧嚣,把海鸥的鸣叫、鱼贩的吆喝、还有父亲铁钩碰击竹筐的 “当当” 声都裹了进去。桂芬望着父亲弯腰搬渔获的背影,看着母亲发间闪着光的鱼鳞,忽然觉得这嘈杂的一切凑在一起,竟比巷口卖唱先生的胡琴还好听 —— 这是属于海港的晨曲,每一个音符里,都裹着咸咸的海水和暖暖的烟火气。

“嗒!” 一滴水珠像是找准了时机,偏偏偏离了红杉木洗衣板的轨迹,不偏不倚地溅在桂芬的袖口上。那冰凉的触感带着穿透布料的力道,瞬间像根细针戳醒了她 —— 方才还沉浸在海港晨雾里的思绪,“嗖” 地被拽回了灶披间的现实。

她猛地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灶间的热气凝成的细珠。这才发现,炉膛里的火不知何时已窜得老高,幽蓝的火苗早已换成了赤红的烈焰,正 “呼呼” 地舔舐着煤块,把整座炉子烧得发烫。烧红的烟囱铁皮在昏暗中泛着暗红的光,像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烙铁,将她疲惫的脸庞照得明明灭灭。她望着铁皮上自己的影子,清晰地瞧见眼角新添的几道细密皱纹,像被谁用指尖轻轻划下的刻痕,藏在鬓角的碎发里,提醒着她岁月的流转。

“哎呀!” 她低呼一声,慌忙从墙根抄起火钳。铁钳的木柄还带着余温,她手腕一转,熟练地将堆得太密的煤块拨开些。火星被这动静惊得 “噼啪” 炸响,在昏暗的灶披间里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橘红色弧线,有的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没了声息,有的则窜到了灶台上,把那块裂了缝的瓷砖映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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