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师恩如海(2/2)
司业卢壶已立于斋中,他今日着司业官袍,深青色绫缎质地,领缘袖口以暗银线绣着忍冬纹,头戴进贤冠,冠梁两道,面容端肃,目光沉静地看着五人步入。
诸生虽略有失望,仍整肃衣冠,向卢壶及那空置的主位郑重行揖礼。
卢壶微微侧身,受了半礼,声音平稳无波:
“祭酒已知尔等来意,他让卢某转告,学业既成,日后好自为之,便是对师长最好的回报。”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五人,继续以那种不带什么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
“祭酒有言,诸位皆是太学俊彦,各有秉赋,子卿......”他看向站在首位的王曜。
“祭酒言,你颖悟沉毅,志存高远,经史根底扎实,更能体察民情,融汇贯通。去岁崇贤馆辩华夷,见识超卓;今次结业考,策论、判牍、诗赋皆优,列为魁首,乃实至名归。然则,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望你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持守中正之心,勿因显达而忘忧民之本。”
王曜心中一震,祭酒虽未露面,这番点评却如亲眼所见,直指核心,尤其是那“勿因显达而忘忧民之本”的告诫,更似有所指。
他躬身肃然道:“学生谨记祭酒、卢公教诲,必当恪守本心,不敢或忘。”
卢壶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徐嵩:
“元高,祭酒言,你性情温良敦厚,学风严谨,论事平稳中正,有古大臣之风。此番位列第三,亦是平日积累所致。望你日后持此秉性,以仁恕待人,以忠勤事上,则必为朝廷栋梁,百姓青天。”
徐嵩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微哽:
“祭酒、卢公期许,学生……学生愧不敢当,唯竭驽钝,以报师恩。”
卢壶面色不变,又看向吕绍。
吕绍顿时紧张起来,胖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衣角。
卢壶道:“永业,祭酒知你性情活泼,不喜拘束,于经义一道,初时确显生疏。然祭酒亦言,你本性纯良,待人热忱,且能听人劝谏,知耻后勇。此番结业考,见你策论、判牍皆用心准备,诗赋亦能成篇,终列榜末,可见并非不可雕之朽木。望你日后,仍能保持赤子之心,多听多看,谨慎言行,莫负将门之后声名。”
吕绍听得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平日对自己要求最为严格、动辄训斥的祭酒,竟在背后如此看待自己,还肯定了他的“赤子之心”与“知耻后勇”。
一股混合着羞愧、感动与振奋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他鼻子一酸,竟忘了应答,只深深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卢壶目光移向杨定:“子臣,你乃将门虎子,骁勇善射,性情豪迈,此乃长处。祭酒言,你于太学,虽经义非所长,然律令判牍中涉及军务处,皆能切中要害,显见并非只知匹夫之勇。更难得者,你身为驸马都尉,能敬重公主,夫妇和睦,此亦是德。望你日后,能文武兼修,既展所长于疆场,亦知忠孝节义于朝堂,则杨氏门楣,可赖你而光大。”
杨定微须的面庞上露出少有的郑重,他挺直了雄健的脊背,抱拳沉声道:
“祭酒、卢公之言,学生字字铭记于心!必不负期许!”
最后,卢壶的目光落在尹纬身上,斋内似乎安静了一瞬。
尹纬垂着眼睑,浓密的虬髯遮掩了他大半神情,只余紧抿的唇角显出一丝惯有的冷峭。
卢壶的声音依旧平稳:“景亮,祭酒言,你才思敏捷,尤精律令析理,判牍之精,此科无出你右者。然你性情冷峻,言辞间常带机锋,平日论事,难免有惊世骇俗之语。”
尹纬的指尖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
卢壶续道:“然祭酒亦言,汝之论,虽显锐利,其心却在社稷,其忧实为黎民。绝非为一己之私而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之辈。故此次力排众议,擢你为第五。非为汝之狂言,实重汝之实学与真心。望你日后,能敛其锋芒,藏其圭角,将这份才识用于经世济民之正道,则他日成就,未可限量。”
尹纬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此刻波澜骤起,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理解的震动交织翻涌。
他一直以为太学诸公因其家世与言辞,对自己唯有压制与不喜,却万万不曾想,王欢竟能看透他冷嘲热讽之下那颗忧时伤世之心,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与期许!
喉头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极深、极重的揖首,久久未曾直起身来,虬髯遮掩下的面容,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卢壶代传祭酒点评完毕,看着神色各异的五人,最后道:
“祭酒之言,尽在于此。尔等前程已启,好自为之,去吧。”
五人再次向空置的主位及卢壶深深一揖,默默退出了书斋。
秋日下午的阳光透过古柏枝叶,在石径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五人一路沉默,各怀心事。
祭酒王欢那番虽未亲口说出,却透过卢壶之口传递的点评,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他们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原来那位看似高高在上、威严持重的祭酒,竟对每个学生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不论成绩高下,门第显晦,其关切与期许竟是一视同仁。
吕绍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瓮声瓮气道:
“我……我以往只觉祭酒严厉,从未想过……他竟……竟也对我另眼相看……”
杨定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
“祭酒用心良苦啊,连我这等粗人,他都看在眼里。”
尹纬默然前行,目光望着远处太学大门的方向,素来冷峭的侧脸线条,此刻似乎柔和了些许,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徐嵩轻声道:“祭酒之风,山高水长。”
王曜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想起自己初入太学时的青涩,想起崇贤馆激辩,想起籍田劳作,想起蜀中烽火……
每一步成长,似乎都离不开师长的教诲与提点。
而祭酒那句“勿因显达而忘忧民之本”,更是如暮鼓晨钟,敲响在他心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块贴身藏着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再看看此间吧。”
王曜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留恋。
“博文馆,崇贤馆,演武场,墨池……日后,怕是难得再回来了。”
众人皆点头。于是,五人缓步而行,再次流连于太学的亭台楼阁、古树碑林之间。
在博文馆前,他们仿佛还能听到昔日博士讲经的洪亮声音;
在崇贤馆外,似乎还能感受到激辩时思想的碰撞;
在演武场上,杨定指点王曜习射的情景犹在眼前;
墨池边,秋水澄净,倒映着天光云影,也曾留下他们清谈交流的足迹。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此刻都显得格外亲切。
直至暮色渐起,太学内钟声悠扬,预示着闭门的时刻将至。
五人这才怀着满腹的离愁别绪与对未来的思虑,慢慢走回丙字乙号学舍。
学舍内,他们的行囊已初步整理,显得有些空荡。
正当几人准备坐下歇息,商议待会儿去学舍庖厨对付在太学的最后一餐时,舍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杨定起身开门,却见两名身着太学中级吏员服饰,头戴黑介帻,穿着赭褐色窄袖短衣,外罩无袖羊皮裲裆,下着合裆袴的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局促,手中还各提着一个不大的布包裹。
年长些的约莫五十岁,面带微笑,下颌长须;年轻些的四十几岁,短髭厚唇,脸圆身胖。
王曜认出,这二人正是太学中专司学子报到、宿籍管理等杂务的学吏,姓郑和姓孙。
去岁他初至太学时,便是这孙姓学吏负责查验他的文书,当时因其与胡空皆寒门装束,态度颇为冷淡敷衍,手续也办得拖沓,连自己的学生制服也是第二日才领到。
“二位有何事?”杨定有些疑惑地问。
那孙姓学吏脸上堆起略显尴尬的笑容,先是对着杨定拱了拱手,然后目光越过他,落在屋内的王曜身上,快步上前,对着王曜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与一丝惶恐:
“王……王郎君,还有徐郎君、杨郎君、吕郎君、尹郎君,冒昧打扰了。”
那郑姓学吏也连忙跟着行礼。
王曜起身还礼,温言道:
“孙吏员不必多礼,请起,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孙吏员直起身,胖脸上依旧带着不安的笑容,将手中的布包裹双手奉上,嗫嚅道:
“听闻……听闻诸位郎君今日放榜,皆高中前列,尤其王郎君荣登魁首,小的……小的与郑老哥特备了些许薄礼,聊表祝贺之意,也……也顺带向王郎君赔个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去岁王郎君初来报到时,小的有眼无珠,言语举止多有怠慢疏忽之处,还望王郎君大人大量,万勿见怪。”说着,又深深一揖。
那郑姓学吏也赶忙将自己的包裹奉上,连声道:
“是是是,王郎君海涵,海涵!”
王曜看着面前两个神色惶恐的学吏,又看了看他们手中那看起来并不贵重的包裹,心中了然。
他微微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郑吏员,语气平和而恳切:
“郑吏员、孙吏员,二位太过客气了。去岁之事,王某早已忘却。当时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二位按章程办事,何错之有?至于这贺礼......”
他轻轻将两人递来的包裹推回。
“两位心意,王某与同窗心领。然太学有太学的规矩,我等学子,更当恪守清俭,此物断不能收,还请收回。”
郑、孙二人见王曜态度坚决,神色温和,并无怪罪之意,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孙吏员讪讪地收回包裹,喃喃道:
“王郎君真是……真是宽宏大量……”
王曜笑容依旧,如春风拂过:
“日后若有缘再见,彼此道一声好便是,过去些许小事,不必再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