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最后一次到东郊籍田(1/2)
七月下旬的流火,悄然熨过长安城纵横的街衢与南郊太学鳞次的庑顶,将盛夏最后的溽热一丝丝抽去,换作初秋爽冽的天穹。
位于长安南郊的太学,古柏苍劲的枝桠间,蝉声已显嘶哑寥落,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清朗的书声与金石般的辩难之音。
王曜的生活重又归于太学、抚军将军府与安仁里宅邸之间的规律奔忙。
自那夜与母亲剖白身世后,他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却又压上了另一块更为沉重的、关乎未来道路的磐石。
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勤勉恳恳的太学生、谨谨慎慎的员外散骑侍郎。
青裾麻衣之下,身躯似乎更挺直了几分,眉宇间除了往日的沉静,更添了一缕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依旧与杨定、吕绍、徐嵩、尹纬等同窗砥砺学问,纵论时局,只是在某些独处的间隙,或是夜深人静卧于学舍硬板床上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藏好的那块刻有“扪虱散人”的玉佩。
生父王景略的赫赫声名,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既投下令人仰止的阴影,也带来了无形的鞭策与压力。
他唯有将全副心神投入眼前之事,方能暂缓那心底的波澜。
旬假之日,他必返安仁里宅邸。
家中因祉哥儿的到来而充满了崭新的生机。
婴孩洪亮的啼哭、乳母轻柔的哼唱、母亲陈氏带着乡音的絮叨、还有妻子董璇儿虽略显疲惫却洋溢着满足的容颜,都让这小院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暖意。
董璇儿产后恢复得不错,已能下床缓步行走,她心思缜密,绝口不再提身世之事,只将那份担忧化为更细致的关怀,或是抱着孩儿,与王曜说些家长里短,共享天伦。
王曜抱着那柔软而散发着奶香的小小身躯,看着他与自己依稀相似的眉眼,心中那份初为人父的喜悦与责任便愈发真切,仿佛在这纷繁乱世中,寻到了最坚实的锚点。
其间,岳父董迈正式接到了署理弘农太守的任命,如今他已是实打实的二千石高官。
他志得意满,在董府设下家宴,只邀王曜夫妇与少数亲近族人小聚。
席间,董迈难免意气风发,多饮了几杯西域来的蒲桃酒,言语间对王曜愈发看重,隐晦地提及“子卿前程不可限量,他日我董氏一门,还需你多加看顾”。
王曜只是谦逊应对,并不接那过于露骨的话头。
董璇儿在一旁,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说起祉哥儿近日又长了多少分量,逗得秦氏笑逐颜开,席间气氛倒也融洽。
王曜心知,自己这“王猛之子”的身份,虽未公开,却已在某些层面悄然改变着周遭的视线与关系。
太学之内,新一批学子已然入学,为这古老的学府注入了新的血液。
崇贤馆的讲席上,依旧回荡着博士们引经据典的声音,有关华夷之辨、治国之道、民生利弊的争论,也从未止歇。
王曜经历了蜀中磨砺、初为人父、乃至身世揭秘后,再听这些讲论,心境已大不相同。
他少了许多少年人的锐气,多了几分沉潜与体悟。
与徐嵩、邵安民等友人论学,也更注重于经世致用,常结合籍田所见、蜀中所历,剖析经典背后的现实意义。
时序踏入九月,关中大地迎来了最为丰饶的秋收时节。
天空愈发高远湛蓝,云絮如纱,金风送爽,吹拂着南郊街市外一望无际的粟田稻海,翻滚着金黄的波浪。
这一日,司业卢壶于崇贤馆前宣示,尚书左丞兼太学博士裴元略将再次率众前往东郊籍田,参与秋收刈禾,一则让老生继续验看区田、溲种等新法成效,二则令新生亲身体验稼穑之艰,知“食为政首”之重。
消息传出,太学内反应各异。
新勋贵生员中,仍有不少人视此为贱役,托词推诿者甚众。
然如王曜、徐嵩、胡空、邵安民等老生,则早已深知此中意义,踊跃报名。
所幸令人欣慰的是,新入学的学子中,亦有二十余人,或是出身寒微,深知民生不易,或是怀揣求知务实之心,愿往田间地头一探究竟。
最终,算上裴元略与几位助教,一行五十余人,于九月中的一个清晨,再次集结于太学门外。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绡笼罩着南郊的坊市与田野。
裴元略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蓝色细葛襕衫,腰间束着牛皮鞶带,足蹬半旧的黑布靴,头上戴着顶常见的黑色卷檐幞头,打扮得与寻常老农无异,唯有一双眼睛,锐利而充满热忱,扫视着集结的学子。
他见王曜、徐嵩、胡空、邵安民等“老面孔”皆在,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许。
又看向那些面带好奇与些许忐忑的新生,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今日我等前往籍田,非为观瞻,乃是躬身参与这‘馌彼南亩’之后,最实在的收获。诸生且看——”
他抬手,指向远处天际那轮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以及阳光下泛着金光的原野。
“这满目金黄,便是去岁冬日筹划,今春辛勤播种,夏日挥汗浇灌,所最终结出的硕果。尔等手中笔,将来或要书写经国策论,然若不知这粟米如何长出,不知农夫如何劳作,则所谓安民之策,终是空中楼阁,水上浮萍。望诸生今日,能放下书本之见,以手扪心,以足丈量,真切体会这‘食’之一字,重于千钧。”
裴元略的话,朴实无华,却如重锤敲击在众学子心上。
新生们脸上的轻慢与好奇渐渐收敛,多了几分郑重。
队伍启程,出了太学南门,便踏上了通往东郊籍田的官道。
道旁杨柳已染微黄,落叶随风飘旋。
......
东郊的田野间,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
农人们手持钐镰(一种长柄大镰刀),躬身于田垄之间,动作娴熟地割取着沉甸甸的粟穗,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烁。
妇女和半大的孩童则跟在后面,将割下的禾束捆扎起来,垒成一个个金黄的禾垛。
空气中弥漫着禾秆的清甜与泥土的芬芳,混合着农人身上浓重的汗味,构成一幅鲜活而充满力量的秋收画卷。
王曜行走在队伍中,目光掠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
去岁春日,他初至此地,尚是满心书本理想、未曾真正触摸过民生艰辛的太学新生。
如今时隔一年有余,其间经历了太多——太学激辩、云韶阁佣书、蜀中的血火洗礼、龟兹春的温情与变故、初为人父、身世揭秘……
再看这丰收景象,那份喜悦之下,却更能体会其来之不易,更能洞见这金黄背后所隐藏的赋税之重、农人之艰。
他身侧的徐嵩,亦是默默观察,时而与身旁的邵安民低语几句,讨论着不同田块粟穗的饱满程度。
胡空则显得更为沉静,他出身寒微,对农事本不陌生,此刻看着农人劳作,眼中流露出的是深切的共情与忧思。
邵安民则不时向裴元略或王曜请教,询问为何这片田的禾苗显得格外粗壮,那片田的穗子又似乎更为密集。
裴元略一路行,一路讲解。
他并非空谈农书,而是指着田间具体景象,结合去岁所授的区田法、溲种法,以及今岁天时雨水,深入浅出地分析丰收或歉收的缘由。
他尤其在一处采用了明显是改良区田法的田垄边停下,抓起一把泥土,又捻开几粒粟谷,对围拢过来的学子们道:
“尔等看,此田开沟作区,深耕细作,保墒得力。去岁冬雪充沛,今春雨水亦算及时,更兼溲种得法,选用的是耐旱抗虫的佳种,故而其穗长粒饱,远胜旁田。农事之道,在天,更在人。顺天时,尽地利,用良法,勤耕耘,则虽地力有限,亦能多收三五斗,此便是学问用于实处的明证。”
新生们听得入神,纷纷点头。
有那出身富庶、从未下过田的学子,看着老农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污的手,以及脸上那被岁月和风霜刻画的深深皱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重量。
队伍终于抵达籍田核心区域。
此处早已有负责管理籍田的田官和众多被征调来的农夫农妇在忙碌。
见到裴元略率太学生到来,一位头发花白、缺了颗门牙的老农,在一名中年农妇的搀扶下,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老农姓张,人称张老爹,是此间经验最丰富的老把式,去岁王曜等人来时便已相识。
“裴公,各位小郎君,可算把你们盼来喽!”
张老爹声音洪亮,虽缺门牙,说话有些漏风,却洋溢着真挚的欢喜。
他穿着一件无袖的赭褐色麻布裲裆,露出两条枯瘦却结实的臂膀,下身是同样质地的合裆袴,裤腿挽到膝盖,赤着一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脚。
旁边的农妇李氏,约莫四十许年纪,面色黑红,身形健壮,穿着一身靛蓝染的粗布褶裙,头上包着一块同色布帕,额角鬓边都是汗珠,笑容却爽朗干净。
裴元略显然与张老爹相熟,拱手笑道:
“张老爹,李娘子,今年收成看来极好,又要辛苦诸位了。”
“托陛下的福,托裴公的好法子,今年这籍田,确是少见的好年景!”
张老爹咧嘴笑着,露出空洞的牙床。
“就盼着各位小郎君来,一起沾沾这丰收的喜气!”
李氏也笑着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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