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患难与共情愫生,灵儿芳心暗许君(2/2)
噗——嗤!
诡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肉挤压崩裂声骤然响起!
那个正在鼓气吹出尸瘴的死士首领,整个人猛地僵直!他的身体内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大铁爪狠狠攥住!胸腔骨骼瞬间发生了可怕的凹陷扭曲!大团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色血雾无法控制地、猛烈地从他口鼻中喷射出来!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像样的惨叫,整个身躯便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瘫在冰冷的泥水里,成了一摊不成形状的血肉!
操控源头的突然死亡,让那几条张牙舞爪的剧毒藤蔓如同失去生命的枯藤般骤然萎顿、崩散!弥漫的尸瘴也迅速失去了活性,化作污秽难闻的泥水融入地下。
施术者死亡的反噬同时传来,萧玉尘浑身猛地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强行凝聚最后一丝本源罡气的代价就是彻底的枯竭与反噬!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伐倒的巨树,直挺挺地向后重重倒下!
“萧大哥——!”
楚灵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根本顾不得那消散的尸瘴和倒下的幽冥余孽,也顾不上查看其他伤员,身影如同一道离弦的绿影,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倒下的背影!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布鞋,泥水溅满裙裾,她都恍然不觉!
她冲到他身边,腿一软,直接双膝重重跪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一片狼藉。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沉重得如同山岳、已经没有丝毫力气的身躯半扶起来,让他倚靠在自己颤抖的肩头和臂弯里。一只手颤得不成样子地去摸他脖颈间的脉搏——那里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另一只手用力按住他手臂上那道最深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恐怖伤口!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她苍白的手指,沿着她的指缝不断流淌。
“萧大哥!醒醒!萧玉尘!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不准死!”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愤怒、绝望和一种更深沉、更炽热的东西!每一句都像是用尽力气喊出,又带着无法抑制的抽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阻碍地滚落下来,滴在他冰冷惨白的脸颊上,和泥水、血污混在一起。
似乎是她的哭喊穿透了沉沉的黑暗,也或许是冰凉的泪滴带来了微弱的刺激。
萧玉尘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楚灵儿那张被雨水、汗水、血污和泪水完全模糊的脸。平日那双灵气逼人、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两只核桃,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死死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紧紧地、用力地、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吸出来的那样,锁定着他的眼睛。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几个比蚊子振动翅膀还要轻微的音节,眼神里带着某种模糊的确认:
“……你…没…事?”
楚灵儿浑身剧烈地一震!这三个微弱到几乎消散在风雨中的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没有问他的伤。
没有问寒霜姐姐在哪。
更没有问混乱是否平息。
在意识回归的第一瞬间,他问的是……她?没事?
刚才在混乱毒雾中看到他用命去挡偷袭者毒爪那一刻的感觉——那种心脏骤然被撕裂然后又被无法言说的滚烫情绪猛然灌注填满、几乎要炸开的可怕悸动——在这一刻,以更加清晰、更加猛烈、更加无法抗拒的形态,轰然席卷了她的所有感知!
如同黑暗虚空中骤然点亮的煌煌大日!
又如同沉寂亿万载的荒原,在春雨浇灌下迸发出漫天遍野、令人目眩神迷的绚烂花海!
这不是同道的情谊,不是医患的责任,甚至早已超越了友情的界限!
这是……什么?
楚灵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泪珠还悬在她脏污的下颌边缘,将落未落。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滴狠狠抽打在她脸上,身上的药囊锦囊在雨水中沉沉地垂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肌肤上,传递着刺骨的凉意。
可她的身体内部,却有一团无名之火在某个角落被彻底点燃、轰然爆炸!那燃烧的热量是如此迅猛而狂野,瞬息间就冲垮了因紧张、恐惧而构筑的所有堤坝!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由内而外点燃的滚烫洪流,排山倒海般冲破了所有心防!
所有模糊不清、时隐时现的担忧、牵挂、喜悦;所有看到他强忍病痛逗自己笑时的悄悄雀跃;所有在他谈及凌寒霜时心头悄然弥漫的、不敢深究的涩意……那些如同岸边被潮水反复冲刷过的细沙般的朦胧感受,在这一刻被这滔天的洪流瞬间融合、熔炼、提纯!
它们终于挣脱了暧昧朦胧的纱幔,露出了清晰夺目的棱角!
原来……
答案如此简单,如此汹涌,却又如此沉重,如此不容抗拒!
楚灵儿只觉得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正以从未有过的、失控般的巨大力度撞击着骨肉,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擂动一面无形的大鼓!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她的耳膜,几乎盖过了依旧飘摇的风雨!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臂弯中那张血污惨白、气息微弱的俊脸,看着他因为剧痛而再次无意识微微蹙起的眉峰。
他就在自己怀里……如此沉重,又如此脆弱。
只要她稍稍松开一点力气……
楚灵儿猛地咬紧了牙关,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的软肉,瞬间尝到了一股腥甜的血腥味!这丝微痛让她快要被那股巨大情绪洪流冲垮的理智,在滔天波浪中抓住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浮木!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救他!先救他!
医者的本能终于压倒了一切混乱的情绪,重新占据了上风!那滚烫的悸动被强行压回心脏深处,但那里已然被点起了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没事!萧玉尘!撑住!听到没有!你必须给我撑住!” 楚灵儿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一份近乎凶狠的坚韧和命令!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抱着他上半身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按在他伤口上的手也爆发出更强的力量,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压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地方!灵力不计损耗地灌注过去,试图激活他那近乎枯竭的生命本源!
她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如同穿透阴霾的箭矢,射向那些被萧玉尘拼死一搏吓住、尚未完全回神的灾民们:
“药!热水!干净的布!快——!!”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掠过他们眼中的惊惶、恐惧、茫然,最后落在一两个似乎还残留一丝理智的人身上,带着血与泪的锋芒。
或许是被刚刚那惨烈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搏杀彻底震慑,或许是被楚灵儿身上那突然爆发的、混合着悲愤与守护命令的强大气场所摄,幸存的人群竟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凝固。
不知是谁最先动作,一个妇人颤抖着应了一声,踉跄着奔向倒塌的废墟,不顾泥污地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有人反应过来,冲向不远处还冒着烟的、用大石简单垒起的临时灶台,手忙脚乱地往里添柴火…
龙王庙前这片小小的地狱,似乎终于从沸腾的疯狂边缘,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萧玉尘的搏命血盾和楚灵儿带着泣血般的呼喊——硬生生拖拽了回来。
楚灵儿低下头,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流下,滴在萧玉尘紧闭的双眼上。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力气输出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着,怀中人的体温低得让她心慌。
她将他额前被血和雨水粘住的碎发轻轻拨开,指尖停留在他冰凉皮肤上时,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受控制的痉挛。如同滚烫的铁水在冰冷的模具中流动。
“听见了吗?药马上就来了……”她的声音忽然放得极轻,像是在安抚一个濒临破碎的珍宝,又像是一种说给自己听、不容动摇的誓言,“别睡……我……我会救你……我一定……救你!”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那场猝不及防的暴雨终于筋疲力尽,渐渐停歇,只余下稀疏的水滴从残破的屋檐滴落,敲打着地上积蓄的小水洼,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这声响在这刚刚经历混乱和杀戮的营地,反而衬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龙王庙那间小小的偏殿,火塘里的火焰被重新点燃得很旺,噼啪燃烧着,努力驱赶着无处不在的阴冷潮湿气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味:新鲜木头燃烧的焦烟、浓郁到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滚烫的生姜辛辣,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彻底掩盖的血腥气息。
楚灵儿蜷坐在那张简陋的、铺着萧玉尘那件被泥水血浆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外袍的木板床边。她的双手浸泡在一个临时找来的木盆里,盆中是温热的、用几种能找到的解毒药草熬制的药水。她正极其细致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被煮过多次的粗布,一点一点擦洗着萧玉尘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和掌心那个可怖的穿刺伤口。
热水已经换过好几遍,最初泛着深褐色的药液,此刻颜色终于淡下去一些。清洗伤口是第一步,也是最耗费心神和时间的一步。伤口边缘外翻的皮肉,里面夹杂的泥污甚至细小的碎石,都需要一点点清理出来,又不能触动深处已经开始结痂、却依旧脆弱的损伤。
她的动作无比轻柔,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每一次擦拭、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翻检伤口污物,她的眉头都会因力道的控制而微微蹙紧。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一直弯腰俯身,还是因为心头的弦绷得太紧。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上面泪痕已被擦拭,只余下眼睛周围因用力忍耐和疲倦而留下的一圈淡淡的青影。
伤口清洗干净,敷药、包扎的过程更是考验人。她拿出自己最后珍藏的几样救命药材,小心碾碎、调配,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手里捧着的是易碎的星辰。最后用清洗过的布条仔细缠绕、打结固定,每一个动作都凝注了她全部的谨慎。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长长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得如同满弓的身体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这才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和鼻尖渗出的汗。
她端着那盆已经变成灰褐色的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偏殿门口,将脏水泼出去。浑浊的水流很快消失在泥泞里。门外不远处,残留的药棚残骸像一堆死去的枯骨,静静地伏在夜色里。
当她端着木盆回到小殿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床上的萧玉尘身上。经过一番处理,他似乎舒服了些,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少许,但脸色在摇曳的火光下依旧惨白得如同新裁的宣纸,薄唇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干燥起皮。唯有胸膛那极其微弱的、需要仔细辨别才能察觉的起伏,证明着他依旧顽强地活在这个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破庙里。
楚灵儿轻轻放下木盆,在火塘边的石头旁重新坐下。她拿过旁边小瓦罐里一直温着的姜汤,小心舀了一勺,轻轻吹凉,然后极慢、极轻地凑近萧玉尘的唇边。动作之轻柔谨慎,像是在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孩,生怕一点点力道的偏差就会惊醒他脆弱的状态。
汤匙微倾,一小股温热微带辛辣的药液顺利滑入他的口中。然而紧接着,一声微弱的呛咳声从萧玉尘喉咙里闷闷地发出!他的身体无意识地弹动了一下,敷药后包扎好的绷带
楚灵儿的手猛地一抖!半勺姜汤泼洒出来,溅湿了被褥一角!她如同被火烫到般,瞬间缩回拿着汤匙的手,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住他!
所幸,萧玉尘只咳了那一声,眉头再次蹙紧,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将那呛入的药汁艰难地咽了下去,呼吸依旧微弱地持续着,并没有进一步恶化。
楚灵儿那颗提到喉咙口的心才稍微回落一点。她慢慢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只觉得后背一阵湿冷,刚才那一下惊吓出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端着温热的药碗,看着床上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毫无生气的脸,楚灵儿怔怔地坐在那里,火塘跳跃的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
沉默了片刻,她的眼神移开,无意识地看着火光投在对面满是蛛网的墙壁上的、扭曲跳跃的影子。身体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地、无声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骨上。
“……真笨啊……”一声低低的、仿佛自语又仿佛对着某个虚无身影发出的呢喃,从她圈起的膝盖缝隙里闷闷地透了出来。
她是在说自己吗?那勺喂呛的姜汤?还是那些被抢走、来不及收回的珍贵药材?
抑或……是臂弯里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寒潭那么冷…她…她一个人去的路上……”她含混不清地继续说着,带着细微的、几不可察的颤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毒草还没长出来…就算找到了…那‘凝魂复脉草’…十年才长一寸…守护它的寒鳞蛇…金丹修士…都不敢硬碰…”
楚灵儿的声音哽住了。埋在膝盖里的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对抗某种情绪,却终究徒劳。她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如同一只被骤然降临的寒冷和未知恐惧包裹住的幼兽。
火光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浓重而孤独的影子。时间在这寂静里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只剩下那残存的几点雨水从破败屋檐落下的、单调而沉重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许是那滴答的水声终于数尽。
蜷缩在角落的楚灵儿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泪痕已干,只留下几道淡淡的湿痕。那双眼睛里的迷茫、疲惫、恐惧……种种脆弱挣扎的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淬炼过的沉静和光。那光芒深处似乎还带着一丝刚刚燃烧起来的、灼热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种由混乱中沉淀下来的、坚定的澄澈。如同山涧奔涌的激流冲撞过山岩后,在深潭底部凝聚的水,安静却蕴藏着不可动摇的力量。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动作很轻,唯恐惊扰了伤者的浅眠。目光落在萧玉尘的脸庞上,不再是充满惊惧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审视般的专注和一点点失神的探究。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极其缓慢地靠近他额头。悬在汗湿冰冷的皮肤上方顿住片刻,像是需要聚集某种勇气。最终,食指的指腹还是极其轻地落了下去,触碰到了他蹙紧的眉峰。指尖感受到他肌肤下细微的脉动和温度。
就在这极轻微的触碰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但又无比清晰的高频震动感,瞬间从她的指尖传来!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细小的石子!
楚灵儿浑身剧震!眼睛瞬间瞪大,瞳孔深处满是不可置信和一丝发现了惊天秘密的骇然!她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萧玉尘的体内深处,似乎有某个极其隐秘的核心区域,在她这无意间的触碰下,在濒临枯死之际,极其微弱的、如同垂死心跳般脉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普通的修士灵力波动!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蕴藏着某种古老、晦涩、深不见底生命规则的律动!它隐隐传递出一种渴望被链接、渴望被补全、却又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死死束缚着的残缺感和虚弱感!她自己的灵力之源——那流淌在血脉之中、属于上古秘族分支传承下来的生机勃勃却又带着古毒诡谲的力量核心,竟在这一瞬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呼应!像是在黑暗的甬道中同时点起两盏遥相呼应的孤灯!
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冲击瞬间击中了楚灵儿!
“这是……九转……灵根?!”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词带着极其强烈的震撼感,几乎让她无法思考地冲口而出,虽然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她的手指猛地弹开,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心脏因为这瞬间的感应和脑海中闪电般划过的猜测而疯狂擂动!血液在血管中加速奔涌,发出巨大的轰鸣!
几乎就在楚灵儿震惊得无以复加、下意识收回手指的瞬间——
“唔……”一声微弱的、带着痛楚和烦扰意味的呻吟从萧玉尘干涩的唇边溢出。
楚灵儿如同惊弓之鸟,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瞬间就把刚才那令她灵魂震颤的感应抛到了脑后,注意力全部回到了眼前人的状态上。她迅速俯身看去。
萧玉尘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像是在抵抗着厚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火光跳跃着,映入他茫然空洞的瞳孔,那里面依旧是毫无焦距的混沌,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显然,他并未真正清醒,意识依旧陷在深沉的、被剧痛和虚弱笼罩的黑暗之中。
他的嘴唇微张,发出几个干裂模糊的音节,身体因为不适而轻微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那动作牵动了胸腹的伤口,新渗出的鲜血立刻在绷带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痕迹。
“疼……水……”
这两个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是有千斤重锤砸在楚灵儿的心尖。
“别动!”楚灵儿的声音带着强压住的慌乱和一种坚决的命令感,连忙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扶住他的肩膀,稳住他无意识的扭动。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
她慌乱地从旁边拿过瓦罐里的水瓢,里面还有小半温热的清水。她用瓢舀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的唇边。这一次,她屏住了呼吸,全副心神都放在控制手腕的稳定上,让水流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淌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同时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托着他的后颈,调整位置,防止再次呛到。
这一次,水顺利地、极其缓慢地滑入了萧玉尘的喉咙。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抚。紧蹙的眉头松开一点点,身体不再不安地扭动。
楚灵儿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觉得手心和后背又出了一层薄汗。
她放下水瓢,目光再次落回萧玉尘脸上。看着他嘴唇微动后似乎舒服了一点,意识似乎更加沉入了昏迷的深渊,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痛苦。
刚才那瞬间关于“九转灵根”的惊涛骇浪还残留着余波在她脑海深处嗡鸣。但此刻,在摇曳火光下近距离看到这张毫无血色、写满痛楚的脸庞,看到他在昏沉中还无意识低唤“疼”的模样……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酸楚感骤然冲垮了心中刚刚筑起的、关于神秘根骨的堤坝!
那是在得知他拼命保护自己平安时,就已经悄然在心口种下、此刻却被浇灌得陡然疯长出的枝叶——那是怜惜,是不忍,是恨不能以身代之的剧烈痛楚!
她猛地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不再有试探。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本能,带着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触碰上他紧锁的眉心和沁着冷汗的额头。
指腹微微用力,带着安抚的力道,想将那皱起的沟壑熨平。
“不怕了……萧大哥……”她低声地说,像是在哄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声音比羽毛还要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人心神的韵律,却又掩不住其间深沉的哽咽,“我在……寒霜姐姐在找药了……天亮就有办法了……”
“都会好起来的……再忍一忍……”
她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滑下,指尖若有若无地掠过他紧抿的、冰冷的唇线边缘。那触感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
“…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破庙外,雨声早已彻底消失,万籁俱寂。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成了唯一低沉的背景乐。
楚灵儿的指尖停留在那张冷得如同玉石的脸上。
夜极深,寒风卷过残缺的窗格呜咽作响。微弱的火光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挣扎跳动,仅仅勉强照亮着这破败庙宇的一隅,更深的阴影如同潜伏的巨兽,无声地占据着大部分空间,酝酿着压抑的冷寂。
楚灵儿蜷坐在床边简陋的小马扎上,背对着那不安摇曳的火堆,身体微微前倾,大半的轮廓都浸在冰冷的阴影中。她的目光如同凝冻的湖水,紧紧锁在木板床上那安静沉睡的侧脸,分毫未曾移开。
萧玉尘的呼吸依旧微弱,像是勉强拉扯的蛛丝,每一次起伏都细微得几不可察,却又沉重得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因失血过多而异常苍白的脸庞在昏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寒气,那颜色比白日里凌寒霜剑气凝结的冰霜还要冰冷几分。唯有颈侧被火光照亮的一小片皮肤,才依稀透出一点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暖意。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的概念,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风声。楚灵儿感觉自己像一尊被钉在黑暗角落里的石雕,手脚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唯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沉闷而巨大的孤独和越来越浓重的疲惫下,依旧坚持着缓慢而沉重地搏动,提醒着她尚未被这浓墨般的夜同化。
嗒。
一颗冰凉的水珠,不知是从头顶残缺的瓦片中渗落,还是庙门外未干的积水被风卷起,恰好滴落在楚灵儿摊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冰冷濡湿的触感,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打破了笼罩着她心神的沉重凝滞。她猛地一颤,长长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翅般急促翕动了几下,原本有些涣散模糊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
这才惊觉眼前那张昏睡的脸庞似乎正陷入某种更加深沉的折磨里。即使紧闭双眼,他的眉峰也死死绞在一起,牙关咬紧,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像是在对抗着体内无形的酷刑。唯有从唇齿间溢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模糊的呻吟,如同一根根看不见的细针,刺入寂静的空气,也无声地刺穿着楚灵儿的神经。
楚灵儿的手指痉挛般地攥紧了衣角,用力得骨节微微泛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来短暂却强烈的清醒刺激。借着这强行的清醒,她猛地从马扎上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蜷曲和气血不畅,传来阵阵蚂蚁啃噬般的酸麻刺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她连忙扶住旁边一根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内部腐朽木质的柱子,才勉强稳住。
没有半分迟疑。她拖着麻木酸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地面,走向屋角那个用几块大石头临时拼凑而成的、烟熏火燎痕迹明显的小灶台。灶膛里的炭火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暗红灰烬。她重新添进去一些劈好的柴火,又架上一只铁制小药罐,将随身携带的几种安神补气的药草投进去,重新扇旺了炭火。
很快,药气重新升腾起来,带着微苦的草木清香在小殿里弥漫,勉强盖住了一些令人窒息的血腥和腐旧气味。
楚灵儿端着重新熬好的药汁回来时,萧玉尘似乎短暂地平静了那么片刻,只是眉头依旧锁着。她将药罐放在一边,在床沿上缓缓坐下,动作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缓。凝视着他那张在痛苦中依旧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似乎能透过那层苍白虚弱,看到他清醒时那如同灼灼烈阳般炽烈而耀眼、能灼烫人心的光彩模样。
她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最终轻轻落在了他冰冷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凉,他的手更冷。冰凉的皮肤相贴,没有丝毫温度的交融,唯有那种如同抚过坚冰般的触感。
“很疼…是不是……”她低低地问,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一种自我确认后的痛楚低语,“白天那个‘蚀心腐骨毒’钻进去的时候……一定…很疼…”
话未说完,她自己先顿住了。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在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脉!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即将冲出喉头的呜咽强硬地咽回去!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翻涌、奔突、燃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焚尽!
她说不下去。只能将那冰冷的手更紧地反手握在自己掌心。两只同样冰冷的手紧紧相贴,像是在这无尽寒冷的夜里,依靠彼此汲取一点点对抗绝望的暖意。
火塘的光焰终于越来越暗,只剩下灰烬中不甘熄灭的几点火星,在黑暗中如萤火般明灭不定。
楚灵儿强撑着早已在疲惫深渊里沉沦边缘的意识,终于还是败给了连续惊心动魄的精神和体力双重透支。困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紧似一阵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在又一次不可抗拒的重重点头后,她的上身终于无法支撑地伏在了冰冷的床沿。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臂,而那只始终紧握着对方冰冷手掌的手,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丝一毫也未曾放松。
残存的最后一点模糊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不灭的烙印:握紧他……不能松开……
不知在昏沉与模糊的浅睡边界挣扎了多久。一阵猛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声将她骤然惊醒!
楚灵儿几乎是整个人从床沿上弹了起来!心脏骤然缩紧!视线瞬间聚焦——是萧玉尘!他在咳!剧烈地咳!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呛咳都让他的身体猛烈弓起!牵动那累累伤痕!绷带下那渗出的深色血痕迅速扩大!
楚灵儿想也没想,完全是本能动作!她扑到床上,两只手死死扣住萧玉尘不停挣动、试图蜷缩起来的肩膀!用尽全力向下压去,同时自己的半边身子压在他的肩臂外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别动!压到伤口!别缩!”
她用身体死死压制着他因痛苦而不受控制的剧烈反应。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额头几乎抵住他的下颌,感受到从他喉管里发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每一次震动。温热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滴落在他因挣扎而绷紧的脖颈上。混乱中,她披散下来的发丝纠缠着他的脖颈和臂膀。
不知是她的压制起了作用,还是那阵剧烈的呛咳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萧玉尘猛烈的挣动终于渐渐平息下去。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回床上,只剩下极其微弱急促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压抑闷咳。
他的眼睛在痛苦挣扎中睁开了。只是那眼神依旧空洞混沌,没有焦点地对着破烂的、满是蛛网灰尘的棚顶。
“……冷……”一个模糊得近乎呓语的音节,从他惨白干裂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一阵阵轻颤。
楚灵儿喘着粗气从他身上慢慢爬起,鬓发散乱,泪痕交错在脸颊上。听到这模糊的“冷”字,她几乎是没有思考的间隙,身体的动作快过了所有念头!
她俯身下去,两只手直接探入他脖颈后面和腰背下方紧贴床板的地方!触手一片冰凉湿冷!那些浸透了冷汗的布料冰冷如铁,紧贴着他的皮肤,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那微薄的体温!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瞬间冲顶!楚灵儿猛地起身,冲到墙角堆放他们少许行囊的地方,几乎是粗暴地从里面扯出一件自己备用的、相对最干净厚实的棉布中衣!又一把拉下自己身上那件已经被泥水、药汁、血污染得看不出原色的外袍!
她回到床边,用极快但稳健的动作掀开覆在萧玉尘身上的薄被。然后用力地、小心翼翼却又毫不迟疑地将他侧身半扶起来,依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支撑着他沉重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极其麻利地褪下他身上那件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冰冷沉重的旧衣。她那件厚实的、尚带着她体温和一丝极淡皂角清香的棉布中衣迅速将他的上半身包裹住。
冰冷的皮肤接触到布料的瞬间,萧玉尘无意识地低哼了一声,似乎感受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暖意,身体微微松弛下来。楚灵儿立刻将他放平躺好,将厚实干净的中衣仔细地塞到他的脖颈下方和腰背周围,隔绝掉那些冰冷湿冷的床板潮气。再将被角重新掖紧。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是精疲力尽地再次瘫坐在床沿,大口喘着气。额角脖颈全是细密的汗珠。
她看着床上的人,虽然脸色依旧惨白,但似乎那细微的战栗有所减缓,呼吸也微弱地平顺了一些。
火塘里的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了。
沉沉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浓墨,彻底吞噬了整个破庙偏殿。只留下极其微弱的天光从窗户纸几处破洞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几道模糊冰冷的轮廓。
黑暗放大了人的知觉,也似乎放大了某种压抑已久的心绪。
楚灵儿坐在床沿,黑暗淹没了她大半的身形。她微微垂着头,目光凝固在身旁那张被稀薄微光朦胧勾勒出的脸廓上,看不清神色。只能听到她自己急促的、尚未完全平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股极其强烈、不容忽视的疲惫感如同深海中的怪兽,终于将她彻底吞没。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抗议,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但她不敢睡,也不能离开片刻。他的情况太不稳定了,不知道下一阵致命的咳嗽和痉挛何时会卷土重来。
目光滑过自己身上因刚才扑救压制而沾上的、已变成黑褐色的血污印记,最终落在掌心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触碰他眉心时那令人灵魂震颤的、若有似无的高频脉动感。
那究竟…是什么?
楚灵儿慢慢抬起手,在黑暗中张开五指。虚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指尖的皮肤记忆却异常清晰。
突然!
“呃啊——!”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毫无征兆地从萧玉尘喉咙里爆发出来!
楚灵儿惊得猛地扑过去!
这一次他却并未剧烈挣扎,似乎只是短暂的疼痛痉挛。身体依旧躺得僵硬,双眼紧闭,但唇齿间却开始溢出细碎含糊、完全听不真切、如同梦魇般的呓语:“师…父…别走……别……丢下我……不关我的事……”声音破碎,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无助。然后又是一连串更加模糊不清的词语……
楚灵儿僵在床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愣在了那里。
师父?丢下?不关我的事?
这些断续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如同冰冷的锤子,猝不及防地凿开了她心头紧闭的某个角落!关于萧玉尘微末出身、山村孤儿的过往,在凌寒霜平日里偶尔提及的、语焉不详的叙述中,也曾流露过几许片段。但那些碎片,远不如此刻这昏沉中的痛苦呓语来得如此真实,如此……鲜血淋漓!
她悬在半空的手,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柔软和颤抖,极其缓慢地落下,轻轻覆上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头。
“…不是你的错……”她低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清晰无比。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对某个被丢弃在过往荒芜岁月中的孤寂身影许诺,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是他们的错……”
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手掌下那细微的战栗似乎真的随之慢慢平复下去。
指尖传来属于他的冰冷触感。楚灵儿的心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地敲打着肋骨。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来心动的声音,并非花苞初绽的旖旎,亦非小鹿乱撞的雀跃,而是在你看到他的脆弱与坚守,听到他灵魂深处的呜咽与不屈,触碰他背负的重担与滚烫的真心……那一刻,所有累积的隐秘情感骤然掀起的、如同熔岩决堤般的轰然巨响与燃烧一切的炽烈。
那悸动震耳欲聋,足以焚尽世间万千的缄默,只留下一种名为“懂得”的滚烫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