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万世其昌(1/2)
定熙十五年,秋。
泉州港的清晨被海雾笼罩,但港内的喧嚣早已穿透薄雾——号子声、铁锤声、号角声、帆索拉扯声,还有数十种语言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奏响这座东方第一港的晨曲。
十年了。
自定熙五年南海舰队首航,至今整整十年。
如今的泉州港,规模已扩至当年的五倍。三十座巨型码头如巨兽的肋骨伸入海湾,每天有超过三百艘大小船只在此停泊、装卸、补给。港区后方,仓库连绵如山,市舶司的税吏们从黎明忙到深夜,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记录着来自四海八方的货物:暹罗的稻米、占城的沉香、真腊的象牙、爪哇的胡椒、天竺的宝石、大食的玻璃……
而今天,这座港口迎来了它历史上最特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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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区中央,新建的“万国航海学院”门前,人潮如海。
这座学院占地千亩,历时三年建成,是当今天子韩继实现“文明播四海”理念的核心工程。与传统学堂不同,这里的建筑融合了麦式殿阁与南洋高脚屋、西亚拱券、乃至西洋立柱的风格,象征着海纳百川的胸怀。
此刻,学院正门前的广场上,五千个席位座无虚席。前排是各国使节、王公贵族——占城国王阮福源、真腊王子、暹罗使臣、爪哇苏丹、天竺高僧、波斯商王、阿拉伯学者,甚至还有三位金发碧眼的“佛郎机”传教士。中排是大麦文武百官、各州郡代表。后排则是通过选拔而来的平民学子——他们中有麦人,也有南海诸国派遣的留学生,还有少数通过海商渠道自费前来求学的西洋青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的高台上。
高台以青石砌成,形如船首,面朝大海。台上,韩继身着十二章纹冕服,虽两鬓已染霜,但身姿挺拔如松,目光依然锐利如鹰。在他身旁,站着十五岁的皇太子韩超——少年已长到父亲肩头,穿着太子礼服,神情庄重,但眼中难掩兴奋。
吉时到。
礼部尚书高声宣诵:“大麦定熙十五年九月初九,万国航海学院落成大典,始——”
钟鼓齐鸣,雅乐奏响。
韩继缓步走到台前,没有拿事先准备的讲稿。海风拂动他冠冕上的垂旒,他的声音透过特制的铜制传声筒,清晰传遍广场:
“十年前,朕在此送别第一支南海舰队,曾说:波涛万里,皆为通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无数面孔:“今日,朕可以告诉天下人——这句话,已成现实。”
广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各国使节纷纷起身致意。
韩继抬手示意安静,继续道:“这十年间,大麦船队航迹遍及南海、东海、西洋。我们发现了十七座新岛屿,开辟了九条新航路,与三十八个海外国家建立了贸易往来。我们带去的丝绸、瓷器、茶叶、书籍,换回的不仅是香料、珠宝、奇木,更有友谊、知识、和平。”
他指向身后巍峨的学院建筑:“而今天落成的万国航海学院,将把这种交流推向新的高度。这里,麦人将学习番邦语言、地理、技艺;番邦学子将学习麦字、经典、科技。我们不仅要通商,更要通学;不仅要贸易,更要交流思想。”
“朕宣布——”韩继提高声音,“自今日起,凡在学院学满五年、通过考核者,无论国籍出身,皆授‘万国通译’衔,可自由往来各国,免税贸易,受大麦水师保护。朕希望,从这里走出的学子,将成为连接世界的桥梁,成为文明交流的使者!”
台下沸腾了。
尤其是那些番邦学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在这个时代,知识往往是垄断的、封闭的,而大麦天子竟如此慷慨,向全世界敞开最高学府的大门!
接着,韩继做了一件更令人震惊的事。
他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柄镶嵌着七色宝石的权杖——那是象征“万国航海学院院长”权威的信物。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权杖交给某位德高望重的麦人大儒。
但韩继却走向台侧,将权杖递给了一位头发花白、肤色黝黑的老者。
鲁石。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匠人,今日穿着特制的礼服——上半身是麦式深衣,下半身是南洋纱笼,象征着他跨越海洋的一生。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权杖,老泪纵横。
“鲁大师,”韩继朗声道,“你十六岁学艺,二十岁造出第一艘海船,五十岁随朕开拓东海,六十岁探索澳洲。你造的船,航行过百万里海域;你教的徒弟,遍布四海船厂。今日,朕将这所学院交给你——不是因为你年纪最长,而是因为你最懂得:真正的航海精神,不在庙堂,在风浪中;真正的文明交流,不在书本,在实践里。”
鲁石跪地叩首,哽咽难言:“老臣……何德何能……”
韩继扶起他:“你当得起。”
然后,他做了一件更加破天荒的事——从另一位侍从手中,接过第二柄权杖,这次是纯银铸造,稍小一号。
“顾昭。”韩继唤道。
从番邦使节席中,走出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他皮肤晒成古铜色,脸上有海风刻下的深深皱纹,穿着融合了麦式与南洋风格的衣袍。正是失踪多年的“探索者号”船长,后来成为第一批抵达澳洲的麦人,并在那片大陆建立第一个据点的顾昭。
“臣在。”顾昭的声音沙哑,那是长期在海上呼喊留下的痕迹。
“这柄权杖,授你为‘万国航海学院开拓分院’院长。”韩继郑重道,“学院不仅教人航海,更要教人开拓。你要把在澳洲拓荒的经验——如何与陌生土地相处,如何与原始部落交流,如何在蛮荒之地建立文明——教给所有有志于开拓的学子。”
顾昭双手接过权杖,眼中闪过泪光:“臣……领旨。那些葬身大海的兄弟们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日,定当含笑九泉。”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一位是工匠出身,一位是探险家——两个最“接地气”的实干家,被天子赋予最高学府的领导权。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所学院,将真正面向实践、面向海洋、面向未来。
典礼继续。韩继亲自为学院题写匾额:“海纳百川”。
接着,他带着韩超,为学院正门前的雕像揭幕。
红绸落下,露出三尊青铜群雕:
正中是一位手持罗盘、目视远方的麦人航海家——那是综合了鲁石、顾昭以及无数无名水手形象的“开拓者”。
左侧是一位正在教授土人孩童读书的麦人先生——象征文明传播。
右侧是一位与番邦商人平等交易的麦人海商——象征贸易交流。
雕像基座上刻着八个字:“帆影所至,文明所播”。
这八个字,将成为学院乃至整个大麦海洋精神的核心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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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结束后,韩继没有立即回京,而是带着韩超登上了泉州港最高的灯塔。
这座灯塔高达二十丈,是鲁石五年前设计的杰作。塔顶的巨型铜镜,利用日光反射可在白昼为百里外的船只导航;夜晚则以鲸油为燃料,火光透过水晶透镜,光芒可达三十里外。
父子二人站在塔顶平台,凭栏远眺。
时值午后,海雾散尽,碧空如洗。港湾内,千帆林立,舳舻相接。更远处,外海航道上,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在集结——那是准备前往“西洋”(印度洋)的第六次远航舰队,由三十艘宝船、五十艘商船组成,将首次尝试绕过“非洲南端”,探索通往“佛郎机”的新航路。
“超儿,”韩继忽然开口,“你看这港,这海,这船队,有何感想?”
十三岁的韩超沉思片刻,认真答道:“儿臣看到了……无穷的可能性。”
“哦?细细说来。”
韩超组织着语言:“十年前,人们以为大海是天堑,是尽头。现在,大海是通途,是起点。船队从泉州出发,可以到占城、到爪哇、到天竺、甚至到更远的佛郎机。而佛郎机的船,将来也会来到泉州。货物、人员、知识、思想……都将通过大海流动。世界……变小了,但又变大了。”
韩继眼中露出赞许:“说得很好。世界变小,是因为距离不再是障碍;世界变大,是因为眼界无限拓展。”他顿了顿,“但你要记住,这局面来之不易。十年前,朝中多少反对声音?说朕好大喜功,说海路凶险,说蛮夷不可教化……”
“那父皇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因为朕相信一件事。”韩继望向浩瀚海面,“文明若不自固,必将枯萎;民族若不进取,必将衰落。”
他转身看着儿子:“朕所做的,不过是主动走向世界。用贸易代替掠夺,用文明代替刀兵,用交流代替封闭。这条路,走得通吗?”
韩超毫不犹豫:“走得通!儿臣在万国学院看到,那些番邦学子对麦文明心悦诚服,不是因为我朝强大,而是因为我朝先进——农法让他们丰收,医术救他们性命,文字给他们智慧。这才是真正的‘王化’。”
韩继欣慰地笑了:“你能看到这一层,朕就放心了。”他忽然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学院落成之日。”
“还有呢?”韩继目光深远,“十五年前,也是九月初九,你皇祖父在西苑临湖亭,将他的第一枚兵符交给朕。他说:开拓之路,永无止境。但无论走多远,别忘了根在何处。”
韩超肃然:“皇祖父的教诲,儿臣永志不忘。”
“今日,朕也要给你一样东西。”韩继从怀中取出一物。
不是传国玉玺,不是兵符虎节,而是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的笔记。
“这是朕即位十五年来,每日必记的《航海日志》。”韩继抚摸着笔记本,“里面没有军国大事,只有航海见闻——某日某船长报告发现新岛屿,某日某海商带回异域种子,某日某番邦使节讲述西洋奇闻,某日某船遇险全员获救……十五年,五千四百七十五天,一天未断。”
他将笔记本郑重交给韩超:“现在,它是你的了。”
韩超双手接过。笔记本很沉,不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十五年时光、无数人开拓足迹的重量。
“儿臣……定当日日续写。”
“不,”韩继摇头,“你不要续写朕的日志。你要开始写自己的——写你看到的未来,写你开拓的新天地。朕的时代,是把大汉带向海洋;你的时代,该是把海洋带向更远的星辰。”
“星辰?”韩超眼睛一亮。
“对,星辰。”韩继指向天空,“你看,白昼有太阳指引方向,夜晚有星辰导航。但你可曾想过,星辰之上是什么?大海有彼岸,星空可有彼岸?”
少年被这个宏大的问题震撼了,久久说不出话。
韩继继续道:“朕这一代,造出了能抗风浪的宝船,绘制了万里海疆图,建立了四海贸易网。但下一代,该造能航行更远、更快的船;下下一代,或许该造你皇祖父说的能飞向天空的鸟;再下下代……”
他没有说完,但目光已说明一切。
那是一个比海洋更广阔的未来。
“儿臣明白了。”韩超紧紧抱着笔记本,“儿臣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朕相信你。”韩继拍拍儿子的肩,“现在,跟朕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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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城南,面朝大海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特殊的建筑群。
这不是宫殿,不是庙宇,而是一座陵园——“靖海祠”。
祠内没有神像,只有一排排石碑,密密麻麻,刻着姓名、籍贯、事迹。这些都是十五年来,为开拓海洋牺牲的英灵:探索者号的七十八名船员,开拓者号的四十三名水手,还有数以百计在各种海难、探险中丧生的无名勇士。
最大的主碑上刻着:“浩气长存,碧海丹心”。
韩继父子在祠前焚香祭拜。
“他们,”韩继指着那些石碑,“才是大汉走向海洋的真正功臣。没有他们的勇气,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今天的万国通衢。”
韩超一一看过那些名字,许多都很年轻,最小的只有十七岁。
“父皇,他们……后悔吗?”
“朕问过一些幸存者。”韩继缓缓道,“他们说,若重来一次,还会选择出海。因为见识过大海的壮阔,就再也无法忍受池塘的狭窄;因为抵达过远方的陆地,就再也无法满足于一隅的安逸。”
他转身看着儿子:“开拓,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它有代价,有时是巨大的代价。但正因为有人愿意付出代价,文明才能前进。你要记住,将来你掌握权柄时,既要鼓励开拓,也要珍惜生命;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
“儿臣谨记。”
祭拜完毕,韩继带着韩超走到祠后的一处观海台。
从这里望去,整个泉州港尽收眼底,更远处是浩瀚的南海。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红色,归航的渔船点点如星。
“超儿,朕要退位了。”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在韩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父皇!您正值盛年,为何……”
“正因为正值盛年,才要退位。”韩继微笑道,“你皇祖父五十岁退位给朕,让朕能在精力最充沛时放手施为。如今朕五十五岁,你也已成年,该轮到你了。”
“可儿臣才十五岁……”
“十五岁,不小了。”韩继望着海面,“朕十三岁时,已经带兵出征卫满朝鲜了。你这十年,随朕走遍沿海各州,参与海事决策,见识万国来朝,比当年的朕准备更充分。”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时代在变。海洋时代的治理,需要新思维、新方法。朕这一代人,骨子里还是陆地思维,虽然努力适应,但总有局限。而你,是看着海图长大,听着航海故事启蒙,在万国学院求学的一代。你比朕更懂海洋,更懂未来。”
韩超沉默了。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开拓需要代际传承,而最好的传承,就是在开拓者还有能力指导时,让继任者接过舵轮。
“儿臣……怕做不好。”
“谁都不是生来就会。”韩继语气温和,“朕当年接过你皇祖父的担子时,也怕。但怕,不代表不做。你有贤臣辅佐,有制度保障,有万民期待,更有朕在身边——退位后,朕不会干涉朝政,但可以当你的顾问,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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