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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塞上风烟烬,雁栖朱砂痕——乔峰卸甲,朱紫牧长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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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狂风卷着密集的雨箭抽打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连绵的绿色在厚重雨幕中疯狂摇曳,如同被掀起的巨浪。乌云低垂,铅灰色涂抹了整个天际,分不清白昼黄昏。

简陋的帐篷在暴风雨中像一片颤抖的树叶。几根支撑的毛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毡布外壁被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深得像凝固的血块。帐篷里异常昏暗,只在中间火塘的余烬上方勉强跳跃着一点微弱的橘红光芒。

阿朱半跪在火塘边,动作有些艰难。左肩上新更换的棉质布条颜色明显深了一小块,每一次移动都牵动伤口,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表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火塘边缘半埋在热灰里的一只粗糙陶罐。罐里熬煮着混了草药的肉羹,浓郁的香味混着草药的微苦,顽强地与帐篷里的血腥和湿寒气搏斗。

角落里,乔峰盘膝而坐。他褪去了上身衣物,背对着微弱的光源。古铜色、覆盖着强悍肌肉的后背上,那道从右肩斜贯至左腰肋的巨大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疤痕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虬结。他如同入定的磐石,只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轮廓,显示出躯体内那股雄浑内力运转不息的流动。雨水敲打帐篷顶的巨响充耳不闻,似乎整个灵魂都已沉入那力量的周天循环,恢复着不久前的惨烈消耗。

帐篷内仅存的一点光晕边缘,阿紫背对着火塘和其余两人。她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将自己缩成更小、更紧的一团,像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病弱幼兽。身体小幅度地起伏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体内那两股迥异却又同样致命的破坏力在沉寂后掀起了更汹涌的反噬浪潮。

化功散的余毒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她失去根基的经络。每一次冲刷都带起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仿佛灵魂正被抽离的空虚。被阿朱一掌震散、强行废掉的气海根基则传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剧痛——如同滚烫的烙铁在空荡荡的丹田内反复灼烤!冷热交织的酷刑让她牙齿不断咯咯打颤。

更糟糕的是,几天前为掩护乔峰突围时所中的那一箭!伤口在左腿外侧,早已感染溃脓,被雨水带来的寒意一激,又如同埋入骨缝的毒针死灰复燃,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呃……” 一声无法抑制的痛苦抽气从她死死咬住的牙关里泄露出来。

声音很轻,但在骤雨和火塘微弱的噼啪声中依旧刺耳。

阿朱手中的动作瞬间停滞。她侧过头,看向黑暗角落里那个蜷缩颤抖的背影。火光映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清晰地看到眉头紧紧蹙起。没有犹豫,她放下树枝,艰难地撑起身子,脚步微跛地走向阴影深处。

一只手轻轻搭上阿紫因剧痛而紧绷的肩头。

“阿紫?” 声音很轻,带着试探的询问。

如同被毒蝎子猛地蛰到!阿紫身体剧烈一颤!猛地甩开搭在肩上的手,动作剧烈得几乎将她自己带倒!她扭过脸,在昏暗中狠狠瞪向阿朱!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因交织的痛苦和恨意而扭曲变形,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狼崽子般凶狠却又脆弱的光。

“滚开!” 声音是撕裂的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剧痛颤抖,“用不着你装好心!”

火塘微弱光线无法彻底驱散的角落里,两双几乎同色的眼睛猝然相遇。一双清亮澄澈,即便深处带着忧虑,仍如点漆般带着包容的平静。另一双则布满血丝和浑浊的水光,里面翻涌着被碾压过的骄傲、根深蒂固的怨毒、刻骨的痛楚,以及被最深处一种隐秘的无助冲击得摇摇欲坠的不甘与恐惧。

僵持如同绷紧的弓弦。只有帐篷外越发疯狂的雨声敲打着紧张的空气。

突然,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劈开这片压抑,如同沉雷碾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过来。”

是乔峰。他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调息,魁梧如山的身影就矗立在火塘边,背对着她们,面朝着那炉重新被阿朱拨旺了一点的小火。火光将他赤裸的、布满新旧疤痕却如钢浇铁铸的背部轮廓镀上一层流动的古铜光晕。他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重复。

“都过来,烤火。”

空气里弥漫的尖锐对峙仿佛被这沉浑的声音瞬间压下、消融。阿朱无声地松了口气。阿紫依旧死死地瞪着阿朱,牙齿把下唇咬得惨白,肩膀剧烈起伏着。然而那冰冷的视线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声沉稳命令动摇了最坚硬的壳。僵持了数息,她终于恨恨地吸了下鼻子,动作带着极大不甘愿和肢体上的困难,几乎是贴着地面,拖动着受伤的左腿,一点一点挪向火塘方向。每一步都像是在抵抗无形的压力,在微光下拖出一道湿冷的、狼狈的痕迹。

阿朱也回到了火塘边,沉默地看着罐子里的肉羹重新翻滚起细小的气泡。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雨水敲打、肉羹的咕嘟声、木柴细微的爆裂声,和两个女子极力压抑的、各不相同的痛苦呼吸。

乔峰拿起水囊,往火塘边缘热得滚烫的石头堆里倒了些水。嗤啦!浓郁的白雾瞬间蒸腾而起,带着滚烫的水汽,驱散了帐篷底部蔓延的湿寒。

暖意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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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烈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猛。当最后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霆卷过遥远的天际线,厚重如铁锅倒扣的乌云如同被无形巨手骤然撕开一道裂口。

赤金色的光箭,万道齐发!如同熔化的黄金瀑布,从西天的云隙间奔流倾泻而下!浩荡地冲刷过墨绿色的、雨水浸透的无垠草海。每一片草叶都饱吸了水分,沉重地低垂着尖梢。在阳光直射下,无数水珠被点燃,闪烁着亿万颗滚动的钻石光芒。广袤的世界浸没在一片惊人澄澈的金红之中,散发着湿润的、蒸腾的地气。

一道壮阔无比的七色彩虹,恰好横跨在雨后湛蓝如洗的天幕与金黄璀璨的原野之间!赤、橙、黄、绿、青、蓝、紫,鲜艳纯粹得如同刚从神的画板上滴落。

帐篷帘被猛地掀开!

先走出来的是阿朱。左肩伤口裹着新换的干净布条,虽仍显虚弱,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已如同此刻被洗净的天空般澄澈干净。草原上蓬勃野性的风卷起她额角微乱的碎发。

随后一步跨出帐篷的是乔峰。古铜色的脊背上巨大伤疤依旧夺目,虬结的肌肉却似乎将这道伤疤化作了力量的一部分。粗犷剽悍的脸庞映在阳光下,浓眉之下,那双向来如同沉静湖泊或暴怒雷霆的眼睛,此刻映着金红的落日与长虹,流露出一种近乎悠远的平静。他穿着最普通的牧民短袍,但那份深植骨髓的巍峨气度无法被粗麻布匹掩盖。

最后,帐篷口的光线微微暗了一下。阿紫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她的身影在壮阔背景的衬托下显得过分纤瘦。每一步都极其缓慢,左腿依旧微微跛着,每一步落下都像在试探着脚下这片崭新土地的触感。长发被风吹乱,纠缠在脸颊和颈侧,更添几分野草般的倔强。阳光直射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让那双总是蒙着灰翳的大眼睛下意识地眯起,瞳孔深处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入了这道横亘天地的灿烂长虹,还有彩虹下那片被雨水和阳光共同浇灌后、生息无尽的原野。

病恹恹的气息在强光下似乎被蒸发了大半,眉宇间长久盘踞的阴狠暴躁,也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光地色中,被无声地融化、稀释。虽然依旧微蹙着,但那蹙起的纹路里,少了几分尖锐,多了几分近乎新奇的茫然和对辽阔的敬畏。阳光穿透她微微凌乱的发丝,在干涸的泪痕处留下浅浅的光斑。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遮挡这过于炫目的光,指尖却在触碰到脸上阳光微热的瞬间,蜷缩了一下。

她的目光从彩虹移到身前几步之遥的两个背影上——乔峰的背影在广袤金红草原映衬下,雄壮得如同支撑天穹的石柱,阿朱的侧影则安静地贴合在那份雄浑旁边,像一株在巨石庇护下悄然舒展的韧草。

阳光带着灼热的暖意驱散着大雨残留的最后一丝冰冷。阿紫跛着脚,跟在姐姐和姐夫身后几步之外,踩踏着被雨水泡软又被阳光晒暖的草地,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水痕。

“阿紫!”前面传来阿朱清亮温和的呼唤,“别落太远!”

阿紫微微一怔,抬眼望去。阳光有些刺目,但她眯起眼睛,清晰地看到阿朱正扭过头来,伸出了手,清亮的眸子在强光下含着笑意。在她旁边,乔峰也停下了脚步,沉默地转过身,那深邃的目光越过翻涌的金色草浪,落在了她的身上。眼神很沉,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如同大地承载万物般的无声的包容和等待。

风很大,带着塞外自由而狂野的气息。阿紫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一种滚烫的酸涩感死死堵住。她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姐夫沉默而厚重如岩石的脸。一个模糊却强大的念头在眩晕的光线和磅礴的风中骤然成型。

她忽然转过身,也不理会脚上的疼痛,飞快冲向几步外那块凸起的、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滑的青灰色大石后面!蹲下身的动作因腿伤而显得仓促踉跄。

大石后面传来急促的扒土窸窣声!

当阿紫再从大石后站起身时,她两手空着。沾着湿泥的手指蜷在身侧微微颤抖,指缝里残留着带着水光的深色泥土。那块地方显然被她用脚碾过,踩实了表面的印痕。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本几乎与她性命长在了一起的记载着星宿海无数阴毒技艺的毒经——那个曾经代表着力量、玩弄生死、却也像诅咒般将她紧紧缠绕的黑色羊皮卷筒——已被彻底埋入脚下这片冰冷而又蕴含无限生机的泥土深处,连同那淬毒的半生。

她不再看那片埋骨之处。跛着脚,一步步走向等在旷野里的两人。

乔峰和阿朱谁也没有开口询问。

远处彩虹的七彩桥身在光线下流转生辉。一道格外纯净的紫色光带,在穹顶的中央位置,清亮地投射下来。那光色正好落在阿紫微微扬起、尚带稚气却已在风霜中显出坚定轮廓的脸庞上。

阿紫迎着这光,第一次将视线毫不躲闪地投向乔峰那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眸。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个盘桓了不知多久、刻入骨髓的问题,终于冲破了塞外长风带来的最后一丝尘埃和压抑。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清清楚楚地咬出了一个最重也最执拗的疑问:

我呢?姐夫?

乔峰的眸光在落日的熔金与紫色长虹的浸染下,似乎瞬间翻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浪潮。阿朱的手轻轻握住了阿紫沾满泥泞的手。荒野寂静,只有风声过耳。

下一刻,乔峰却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未料到的动作。他转过身,面对着西方那轮硕大、浑圆、正将天际燃烧成一片熔金之海的落日。他从腰间解下那只行军用的简陋旧皮囊——里面仅存的最后一点浊酒。粗大的骨节拧开塞子,一股浓烈辛涩的酒气瞬间弥散在风中。他没有自己饮下。手臂猛地扬起,朝着那漫天燃烧的晚霞、那道跨越苍穹的长虹,将那浑浊的酒浆用力泼洒出去!

澄黄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却炫目的金线,被落日点燃,然后飞散成更细微的金色光尘,无声地落入脚下这片饱饮了雨水和阳光、刚刚掩埋掉剧毒也必将孕育出新生的草原深处!

泼酒的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一种原始而庄重的意味,仿佛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那片正沉入地平线下的远方。

做完这一切,他转回身。脸上没有笑容,轮廓却奇异地柔和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光色里,如同脚下正在消融的地平线。粗糙的大手伸向自己腰间,不是去拿另一件武器,而是握住了系在腰间短袍上的一个粗糙但颜色鲜艳的绳结——那是阿朱用刚学会的草原手法打的第一个结。

乔峰低沉浑厚的声音如同与草原上吹来的暖风融为一体,一字一句,清晰地盖过了晚风和长草摩擦的声响,也盖过了所有过去的惊涛骇浪:

“这杯酒,敬你们阿娘。”

他微顿,目光扫过阿朱清澈如洗的眸子,也划过阿紫那张仍带着紧张、苍白却倔强迎着光的小脸。那目光深处有审视,有包容,有沉甸甸的重量终于落定后的释然。

“从这一刻起,”声音带着斩断枷锁的力量,“我们……都是这草原上的游牧人!”

说完,他率先迈开大步!沉重的脚步落在这片刚刚被雨水浇透、又被夕阳烘烤出蒸腾热气的柔软土地上,不再有任何迟疑和沉重,踏向被落日熔金和紫色长虹共同照亮的前路。

阿朱紧随其后,唇边终于漾开一个如同草原溪流般清亮舒展的笑意。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走向那道紫色长虹的方向。然后,她悄然向后伸手,握住了阿紫冰凉且沾着泥污的手,轻轻拉了一把,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坚定。

阿紫被动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脚步迈出时左腿依旧扯痛,但这痛楚在漫天横贯穹宇的壮丽虹霓和那低沉话语的回音中,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刺骨。她的手被姐姐握着,干燥而温暖的力量通过相连的手掌传递过来。那张映着紫色光晕的脸庞上,扭曲的恨意渐渐平复。细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那只曾淬毒如蝎、如今却空空荡荡的手——狠狠抹了一下被不知是残雨水光、落日余烬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模糊了的眼睛。

番外:牧云逐风,霜染草原

秋日的晨霜将一望无际的草海凝成一片璀璨的银毯,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寒风虽烈,却带着清冽干净的气息。几头健硕的牛羊在枯黄的草根间寻找着最后的绿意,偶尔发出满足的哞叫。

一座半嵌入土坡、用厚实毛毡和结实原木搭建的居所稳稳矗立在背风处,袅袅炊烟自顶棚的烟道逸出,融入淡蓝色的天穹。屋外晾晒着几张新剥下的兽皮,旁边堆放着捆扎整齐的干草。

门被推开,阿朱裹着厚实的皮袄走出来,头上戴着一顶缀着彩色串珠的皮帽,遮住了额角一道早已结痂、却不影响她眉眼灵动的浅淡疤痕。她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牲畜饲料,口中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带着塞外风霜洗涤过的恬静。左肩早已行动无碍,唯有阴冷天气时,深处偶尔会传来几丝不易察觉的酸胀。

她熟练地将饲料倒入食槽,随后挽起袖口,开始用一把粗糙的木耙整理羊圈前的草屑,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勤恳土地滋养出的力量感。

“慢着点!小心冻裂手!” 粗犷却带着不常见温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乔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短袄长裤,外罩无袖羊皮背心,浓密的胡茬修剪得整齐,更显出下颌轮廓的棱角分明和久经风霜的坚毅。他手里拿着一副崭新的皮手套,走到阿朱身边,不由分说拉过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仔细套上。“才刚暖和过来几天,又这么不爱惜。”

阿朱抬眼看他,眼眸中漾着笑意,带着几分熟悉的狡黠:“‘乔大爷’如今也这般婆妈起来了?可比当初在杏子林喊打喊杀时差远啦!”

乔峰瞪她一眼,眼底却是化不开的暖意,顺手捏了捏她冻红的鼻尖,力道放得极轻:“再贫嘴,晚上没你的新烤羊腿吃。”

“呀!那可不成!我家阿紫还等着解馋呢!”阿朱笑着讨饶。

话音刚落,另一个身影拖着懒散的步子踱出屋。阿紫裹着一件更加厚重的纯白羊羔皮大氅,领口一圈雪白绒毛衬得她巴掌大的脸越发苍白,病态依旧,却少了几分昔日的狠戾。她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落在光洁的额前,眼神里带着猫儿般的慵懒和不耐。寒风袭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扫过姐姐和姐夫紧挨的身影,撇了撇嘴。

“吵什么呀……”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惯有的娇气,“离着老远就听见了。”她慢悠悠地走向羊圈旁新搭建的简易箭垛,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巧但弓臂紧绷的反曲猎弓,动作不甚熟练地搭上一支没有簇头、只用布包裹了石子的练习箭。

乔峰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阿紫身上。废去的毒功并未让她失去敏捷,乔峰传授的更强调力量、准心和生存技巧的狩猎之法,竟意外的适合她,成了她宣泄内心残存不安与偏执的一种方式。只是那搭弓瞄准的姿势里,依然带着星宿派遗留下来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专注和冷酷痕迹。

咻!

布包石子划破冷风,精准地打在十步外箭垛的中心,发出一声闷响。阿紫放下弓,没什么表情,但微微扬起的下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准头还行,力道差得太远。”乔峰语气平淡地点评,走到她身边,大手毫无征兆地覆上她拉弓的手指,调整她发力角度,“手臂要稳,肩要沉,不是靠手腕耍巧力。”他的指茧粗砺如砂石,带着灼热的力量感,阿紫的手指在他掌心下微微颤了颤,却没有挣脱,只是那苍白的耳根似乎泛起了极其细微的红晕。

阿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马奶酒,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霜风拂过,三人的剪影映在辽阔的金色与银白交织的草原上,构成一幅静默而坚韧的画面。

故人来

夏日的正午骄阳似火,绿毯般的草原在热浪中蒸腾。湖畔的浅滩芦苇丛生,几只水鸟盘旋。

毡房外的树荫下支着简易的矮桌,几坛子陈年的烈酒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盖过了烤全羊浓郁的油脂香。桌上摆着大块的肉,奶食,还有阿朱亲手烙的、带着麦香与些许焦糊味的饼。

“哈哈!痛快!在江南闷死老子了!还是这草原上的刀子风、马奶酒,还有大哥亲自烤的羊,够味儿!” 吴长风拍着大腿,满面红光,胡子茬上沾着油光,声音洪亮得惊起飞鸟。

围坐的还有宋长老、奚山河等几位丐帮旧部。时过境迁,他们脸上添了风霜,眼底多了释然,褪去了许多当初的桀骜,只余下对故人的牵挂和看到乔峰安好后的真正欣喜。如今丐帮换了新舵主,早已远离江湖纷争核心,他们此来,只为看看这位曾带领他们纵横天下、如今却甘心牧马草原的传奇大哥。

乔峰坐在主位,换上了待客的整洁深色长袍,头发用皮绳束得一丝不苟。他举着粗陶大碗,脸上挂着久违的、畅快淋漓的笑意,豪迈地与众人碰碗,饮得酒液顺着胡须淌下也毫不在意:“兄弟们能来,就是瞧得起我萧峰!只叙情义,不言其它!干了!”

“大哥哪里话!敬大哥!”众人轰然应和,碗与碗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朱俨然一副草原女主人的模样,穿梭在众人之间添酒布菜,谈笑自若,应对得体。那与生俱来的温婉和机敏在草原大地的熏染下更添爽朗大方。她巧笑嫣然间,便能化解可能因地域差异或过去恩怨带来的微妙气氛。看到几位长老风尘仆仆的脸和阿朱熟稔自然的应对,乔峰眼底的暖意更浓,那是对这份沉淀的温情最深沉的感激。

吴长风喝得兴起,一把抓住乔峰的手臂,眼睛瞄了瞄在不远处树桩子上独自坐着的阿紫,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附近几人都听到:“大哥!兄弟冒昧说一句,你可得小心那位紫姑娘……她的手段……” 未尽之言里,是江湖人对阿紫深入骨髓的忌惮。

声音刚落,一片削得极其光滑的苹果皮,“嗖”地一声,贴着吴长风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嵌入寸许深!阳光在光滑的果皮表面折射出刺眼的光。

众皆愕然。

阿紫像是根本没动过一样,依旧懒散地坐在木桩上,手里转着一把小巧却寒光闪闪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削着另一个果子。她眼都没抬,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过来:“放心,吴长老。星宿海的功夫早就喂了草原上的地老鼠了。不过么……” 她终于抬起眼皮,那双大眼睛里泛着凉薄的光,扫过吴长风,“要削掉个把不听招呼乱说话的舌头,凭这把小刀……也够用了。” 语气里带着熟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笑意。

空气瞬间凝滞。宋长老等人脸色微变。乔峰浓眉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阿朱立刻端着酒走过来,嗔怪地瞪了阿紫一眼,随即笑靥如花地打圆场,声音清亮悦耳:“瞧我们阿紫这丫头,从小手笨嘴也笨!就知道削苹果皮吓唬人!吴长老别介意,她呀,就是被我家那只贪嘴的地鼠气着了,拿刀撒气呢!” 她将一碗酒塞到吴长风手里,巧妙地隔开了那紧张的视线,“来来来,尝尝这新到的马奶酒,可比江南黄酒更解暑气!”

几句话,将方才的剑拔弩张轻巧地化解于无形。吴长风尴尬地接过酒碗,看了乔峰一眼。乔峰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对阿紫方向投去一道沉沉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斥责,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定力,如同巨石压落水面,让那翻涌的戾气悄然平息。

阿紫低下头,继续削果子的动作快了几分,那把锋利的小匕首在她手指间翻飞,雪亮的刃光映着她平静下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别扭的侧脸。她不喜欢这些故人,但也明白他们的到来对姐夫意味着什么。

一场小小的风波,无声消弭在草原的风里,只剩篝火的噼啪和酒杯碰撞的交响。

雪夜帐暖

凛冬。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唯有狂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卷起千堆雪浪,如同咆哮的白色巨兽。几座连成一片的厚重毡房在厚厚的雪被下如同匍匐的巨兽,顽强地抵御着严寒。

毡房内生着火塘。红彤彤的炭火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将厚实的羊毛毡烘烤得暖融融的,隔绝了外面的酷寒。火塘上吊着一个巨大的铜壶,里面煮着喷香的奶茶,咕嘟咕嘟冒着奶白色的热气,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茶叶的醇厚气息,弥漫了整个空间。

乔峰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贴身软甲,敞着衣襟,露出精悍健硕、纵横交叠着新旧疤痕的胸膛后背。他靠着一堆卷起的厚实皮毛,坐在靠近火塘最近的位置。火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深邃的眼底映着炭火的光芒,显得格外沉静。一只骨节粗大的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块细软的油布,专注地、不疾不徐地擦拭着并排放在面前的长刀与弯刀。刀身被火光映照,随着他的动作反射出流动的寒芒。这是一份仪式般的保养,带着草原人对武器深入骨髓的尊重。擦拭的动作沉稳、有力,如同抚过相伴一生的老友脊背。

火塘的另一边,阿朱和阿紫并排坐在一张宽大的、铺满厚厚羊皮褥子的矮榻上。阿朱只穿一身轻软的杏色棉布长裙,长发松松挽起,垂落几缕在肩头。她手里拿着一片绷紧的绣绷,上面固定着一块靛蓝色的粗布,布上是她用鲜亮彩线刚刚绣好的图案——两只振翅欲飞、形象略显稚拙的雁鸟,被一圈扭曲的太阳纹样环绕。针法还不算精巧,色彩却极为大胆热烈,充满生命力。她指尖捏着一根细小绣花针,正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往针眼里穿过一根鲜艳的红色丝线,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关乎性命的重大仪式。

旁边的阿紫则随意多了。她斜倚着一只巨大的毛绒靠枕,身上只着一件贴身的暗紫色纱衣,下摆凌乱地搭在羊皮褥子上,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腿。外面套着的厚皮袄被她随意地丢在一旁。她手里端着一只小巧的银碗,里面是温热的奶茶,小口小口啜饮着。一双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火塘里跳跃的火苗,目光显得有些迷茫空洞,仿佛被那永不熄灭的热源催眠了。另一只空闲的手无意识地卷弄着散落在肩头的一缕乌黑长发,缠绕在指尖,又松开。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外面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慵懒和近乎脆弱的美感。

毡房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铜壶里奶茶翻滚的咕嘟声,乔峰手中油布摩擦过刀身的沙沙声,以及阿朱偶尔因穿线困难而发出的小小抽气声。

外面的风声嘶吼着撞在毡房厚厚的墙壁上,声音沉闷而遥远,反而更衬出帐内这一方空间的温暖、静谧和安稳。一种经过时间沉淀、无需言表的亲昵如同无声的暖流,在三人之间缓慢流淌。

“唉,”阿朱终于穿好了线,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抬头看向乔峰和他膝上擦拭得寒光闪闪的刀,眼底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当年在杏子林第一次见你,那根打狗棒上的绿玉,可比如今我绣的这雁鸟好看多了。”

乔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噙起一抹罕见的、带着回味的淡笑:“打狗棒再好看,也敌不过乔某手中这把破刀饮过多少血汗。”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刀身上一道深刻的凹痕,那是浴血雁门关的印记,“如今这样……挺好。” 声音低沉而满足,目光扫过两个在火光里安静相伴的女子。

阿紫似乎被他们的对话惊醒了一些,目光从火焰移开,也落到乔峰膝上的刀。随即,她放下银碗,赤着脚从榻上下来,走到乔峰身边那堆刚处理好的皮革旁。那里散落着几根已经硝制柔软坚韧的皮带和几个打磨光滑的金属扣环。她蹲下身子,拿起一根皮带和一个扣环,手指灵活地翻动起来。很快,一条用来固定刀具的皮带在金属扣环的连接下成型。她低头摆弄着,神情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过去配制剧毒时那种偏执的精细。火光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和专注的眉眼映照得分外清晰。

做好后,她直起身,将那条崭新的黑色皮带和扣环递给乔峰。她的手指触碰到乔峰接过刀柄的粗糙大手时,微微蜷缩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像是在交付什么重要的任务:“试试……看合不合用。”

乔峰愣了一下,看着递到眼前的皮带扣环——不是毒药,不是暗器,只是一条精心制成的、普通刀鞘挂链。再看看少女在火光下略显苍白却又染着薄红的脸颊,以及那双避开他目光、低垂着、里面却奇异地燃烧着一簇与冷酷截然不同光芒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擦拭的布,接了过来。动作稳沉,没有拒绝。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皮带边缘平整的针脚,然后将还带着油光的弯刀插入新的挂扣中,试了试松紧,完美贴合。

“嗯,很好。”他简短地肯定道,声音如同火塘里沉烧的木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他把系好新挂链的弯刀放在身侧,再次拿起油布,继续擦拭那把更长的佩刀。一切自然而然。

阿紫站在原地愣了几息,似乎没料到一句肯定就会让胸口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瞬间消散。她抿了抿唇,默默走回温暖的矮榻边,重新盘腿坐下,拉过自己的皮袄随意地披在肩头。她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半冷的奶茶,小口啜饮起来。但这一次,那空洞的眼神消失了,目光时不时会瞥向火塘边那个擦拭刀锋的雄壮背影,以及他身旁那把挂着自己制作皮带的弯刀。

阿朱将这一幕默默看在眼里,眼底的笑意温柔如帐外漫天飞舞的雪。她低下头,继续在靛蓝色的布上绣着那只笨拙却充满渴望的红色雁鸟,针线带着温柔的力度。

炭火无声地燃烧,温暖覆盖着三个依偎在雪幕中的灵魂,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偏执不甘,都化作了脚下这厚厚的、安稳的草海根基与身上这身温暖厚重的毛皮。他们不再是大侠、蛇蝎美人或天骄之女,只是这片沉默又慷慨的草原上,三个相依为命的游牧人。过去是沉甸甸的基石,而未来,就在这柴火燃烧的微响中,静静地延展开去。

番外:穹庐之下,暖帐春深

塞外的春天来得迟,却带着一股野性的蓬勃。冰雪消融,嫩绿的草芽顶破冻土,在料峭的风中倔强地舒展。夜晚依旧寒冷,但白日里阳光已有了暖意。

毡房内,炭火燃得正旺,驱散着春夜的寒气。厚重的羊毛毡帘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只留下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如同安稳的心跳。

阿朱刚给新生的羊羔喂完温热的奶水,身上还带着牲畜棚里特有的草料和奶腥气。她回到主帐,轻手轻脚地脱去沾了泥点的外袍,只穿着一身素色的棉布中衣。火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线条流畅的身形,生育并未带走她那份源自骨子里的灵动,反而沉淀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她走到火塘边,用铁钳拨弄了一下炭火,让暖意更均匀地散开。

乔峰正盘膝坐在厚实的毡毯上,闭目调息。他只穿着一件无袖的贴身汗褂,露出虬结如古树盘根般的臂膀和宽阔厚实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在火光下如同神秘的图腾。内息流转间,肌肉微微起伏,蕴藏着令人心安的磅礴力量。阿朱的目光落在他沉静如山的侧脸上,那浓密的眉峰、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每一处都刻着风霜与坚毅。她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她无声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没有言语,只是将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搭在膝头、布满厚茧的大手上。乔峰的气息微微一滞,并未睁眼,却反手将那只微凉柔软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滚烫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厚粗糙,带着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硬茧,摩挲着阿朱细腻的手背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酥麻感。

阿朱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如铁壁的肩头。熟悉的、混合着汗味、青草气息和淡淡皮革味道的雄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乔峰终于睁开眼,深邃的眸光低垂,落在她依偎的侧脸上。火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抬起另一只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累了?”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火塘里沉烧的木炭,带着暖意。

阿朱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看着小羊羔活蹦乱跳的,心里欢喜,不累。”她抬起头,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丝熟悉的狡黠,“倒是你,乔大爷,坐在这里像块石头,不嫌闷得慌?”

乔峰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传递着无声的暖流。另一只大手却悄然滑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种笨拙的温柔,揽住了她纤细却充满韧劲的腰肢,将她更紧密地嵌入自己怀中。阿朱低低惊呼一声,脸颊瞬间飞上红霞,如同草原上初绽的格桑花。她象征性地挣了挣,那点力道在乔峰铁箍般的臂膀前如同蚍蜉撼树,反而引来他胸腔里低沉愉悦的震动。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缝隙,冷风瞬间灌入,吹得火苗一阵乱晃。

阿紫裹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属于乔峰的旧皮袄,像只偷溜进来的野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她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毡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塘边依偎的两人。皮袄宽大的下摆拖在地上,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伶仃。

乔峰揽着阿朱腰肢的手臂微微一僵,并未松开,只是抬眼看向门口,浓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阿朱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阿紫,脸上飞霞更甚,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却被乔峰揽在腰上的手无声地按住了。

阿紫的目光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进来烤火。她慢吞吞地走到火塘另一侧,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学着乔峰的样子盘膝坐下,将那件宽大的旧皮袄裹得更紧,几乎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目光空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孤僻又脆弱的气息。

毡房内一时陷入微妙的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乔峰的目光在阿紫身上停留了片刻。那件属于他的旧皮袄裹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她抱着膝盖蜷缩的姿态,透着一股被遗弃般的孤冷。他揽着阿朱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搭在膝头的手却缓缓抬起,对着阿紫的方向,无声地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动作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抬起眼,幽深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乔峰那张沉静的脸上,又飞快地扫过他依旧揽在阿朱腰间的臂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抗拒,又像是渴望——在她眼底飞快闪过。僵持了几息,她终于动了。不是顺从地走过去,而是像只被惊扰的、充满戒备的猫,拖着那件宽大的皮袄,一点点蹭着厚厚的地毡,挪到了乔峰的另一侧,与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再次抱着膝盖坐下,依旧低着头,只留给两人一个被皮袄绒毛包裹着的、毛茸茸的头顶。

乔峰没有强求。他那只召唤的手落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力道,落在了阿紫裹着皮袄、微微弓起的后背上。宽厚的手掌隔着厚实的皮毛,轻轻拍抚了一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磐石般稳固的安抚力量,仿佛在说:就在这里,无妨。

阿紫的身体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定住。她依旧低着头,抱着膝盖的手臂却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而,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弹开的脊背线条,却在乔峰那只沉稳手掌的覆盖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了下来。她甚至无意识地将头往膝盖里埋得更深了些,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收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阿朱靠在乔峰坚实的肩头,将这一切无声地看在眼里。她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理解和包容。她悄悄伸出手,越过乔峰宽阔的后背,指尖轻轻碰了碰阿紫垂落在毡毯上的、冰凉的发梢。阿紫的身体又是一僵,却没有躲开。

火塘里的炭火燃烧着,暖意融融。三个身影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相互依偎的影子,如同草原上共生共荣的藤蔓与巨树。乔峰宽阔的胸膛如同最安稳的港湾,承载着阿朱的温柔依恋,也包容着阿紫孤僻的靠近。他的两只手,一只揽着阿朱的腰,一只轻轻搭在阿紫的背上,无声地构筑起一个只属于他们的、隔绝了所有风霜的温暖世界。在这穹庐之下,情意无需炽烈的言语,早已在相贴的体温、无声的守护和笨拙却坚定的触碰中,沉淀为最深沉厚重的底色。

雏鹰展翅

十年光阴,如同额尔古纳河的水,奔流不息。昔日的伤痛与烽烟,早已被草原的风沙磨砺成深埋在心底的印记。曾经简陋的毡房,如今已发展成一片依傍着丰美水草、颇具规模的牧民聚落。牛羊成群,骏马嘶鸣,炊烟在湛蓝的天空下袅袅升起。

聚落边缘,靠近一片白桦林的开阔草场上,蹄声如雷!

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神骏烈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在草场上飞驰!马背上伏着一个矫健的身影。那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着一身合体的鹿皮短打,头发用皮绳高高束起,露出一张继承了父亲刚毅轮廓和母亲灵动眼眸的俊朗小脸——萧野。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隼,身体几乎与狂奔的马背融为一体,展现出惊人的骑术天赋。他正追逐着一头受惊狂奔的成年公鹿!

“阿野!小心!” 不远处,一个清脆如银铃、却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女童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鲜艳红裙、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草坡上,正是萧烬。她继承了阿紫精致如瓷的五官,尤其那双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妖异的灵动和洞察力。她手里没有弓箭,只有几根细长的、颜色各异的草茎,正被她灵巧的手指飞快地编织着。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追逐的场景,小脸上满是专注。

就在萧野策马逼近公鹿,准备抛出套索的瞬间!那看似慌不择路的公鹿突然一个极其诡异的急停变向!巨大的鹿角带着风声,猛地扫向萧野坐骑的前腿!这畜生竟有几分狡诈!

“吁——!”萧野反应极快,猛地勒缰!黑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就在这电光火石、人马即将失衡的刹那——

“左边!三步!绊它!”萧烬清脆的声音如同指令般精准落下!

同时,她手中那几根刚刚编织成奇异环扣的草茎被她猛地掷出!草环如同有生命般,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公鹿急转向左后、即将落下的前蹄正前方!

噗!

看似轻飘飘的草环,在公鹿沉重的蹄子踏上的瞬间,竟如同坚韧的藤蔓般猛地收紧缠绕!公鹿猝不及防,前蹄被绊,庞大的身躯顿时失去平衡,轰然向前栽倒!尘土飞扬!

萧野趁此良机,早已稳住坐骑,手中套索如同灵蛇出洞,精准地套住了公鹿挣扎的脖颈!

“好!”一声洪亮的喝彩如同炸雷般响起。

乔峰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草坡上,就站在萧烬身边。他穿着牧民常服,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却比年轻时更加深邃沉静,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看着坡下勒住公鹿的儿子,又低头看向身边一脸“小菜一碟”表情的女儿,眼底的笑意如同阳光下的湖面,温暖而明亮。

阿朱和阿紫也并肩走了过来。阿朱依旧温婉,岁月在她眼角添了细纹,却更显从容。她看着坡下英姿勃发的儿子,眼中满是骄傲。阿紫则懒洋洋地靠在一棵白桦树干上,看着被套住的公鹿,撇了撇嘴:“笨鹿,烬儿的‘千丝绕’都躲不过。”语气里带着对女儿技艺的理所当然,以及一丝对猎物的嫌弃。

萧烬看到父母和姨娘都来了,小脸上的得意更甚,蹦跳着跑到乔峰身边,伸出小手:“阿爹!我的‘千丝绕’厉不厉害?阿野哥哥差点就摔啦!”

乔峰朗声大笑,一把将小女儿高高举起,让她骑在自己宽阔的肩头:“厉害!烬儿的‘千丝绕’比你姨娘当年只会用毒可高明多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树下的阿紫。

阿紫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坡下,萧野已经利落地将公鹿捆好,牵着黑马走了上来。少年脸上带着汗水和兴奋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阿爹!阿娘!姨娘!我套住了!”他看向乔峰肩头的妹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多亏了烬儿!”

“那是!”萧烬坐在父亲肩头,骄傲地扬起小下巴。

阿朱走上前,拿出帕子替儿子擦去额角的汗,温柔地叮嘱:“下次再追这种狡猾的猎物,更要当心些。”

“知道了,阿娘!”萧野用力点头。

夕阳将金色的光辉洒满这片生机勃勃的草场,将一家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乔峰肩头驮着古灵精怪、擅长以柔克刚的女儿,身边站着温婉坚韧的妻子和眼神依旧带着几分孤冷却已彻底融入这片天地的阿紫,面前是如同小豹子般茁壮成长、继承了他勇武血脉的儿子。

远处,牛羊归圈的铃铛声悠扬传来。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如同沉默巨兽般的苍茫群山和无边无际、孕育着无限可能的绿色草海。

乔峰的目光缓缓扫过妻儿,扫过这片他用半生血泪和全部力量守护下来的家园,最终投向那辽阔无垠的天际。那里,一只苍鹰正展开巨大的翅膀,乘着上升的气流,向着被落日染成金红的云端,自由而高傲地翱翔。

他宽厚的手掌,一只轻轻按在肩头女儿不安分晃动的小腿上,另一只则稳稳地落在了走到他身侧、仰头看着雄鹰的儿子肩头。掌心传来的,是血脉的温度,是生命的蓬勃,是这片沉默草原赋予他的、比任何盖世武功或江湖名望都更沉甸甸的馈赠。

穹庐之下,炊烟袅袅。雏鹰的羽翼在塞外的长风中,正一日日变得丰满而有力。而守护着这一切的雄狮,鬃毛虽已染上风霜,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平和、坚定,如同脚下这片沉默而坚实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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