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箱上的岁月说明书(2/2)
但父亲的目光牢牢粘在公文包上,倔强得如同磐石:“拿着……保管好。”那眼神里有恳求,也有不容置疑。林晚看着这张熟悉脸上深刻的纹路,那里面似乎潜藏了她无法理解的意义。一阵令人战栗的虚无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只能任由自己呆立在原地。
死神来得比预想的更凶猛,更迅疾。那个倾盆的雨夜,林晚在冰冷的殡仪馆告别厅里,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玻璃罩看着父亲。雨水从高大的窗沿急骤流下,形成一道晃动的、冰冷的水帘,将室内外隔成了悲恸和世界两个绝缘的空间。
在殡仪馆工作人员例行最后清点遗物时,林晚在母亲悲痛欲绝的啜泣声中取回了父亲唯一特别叮嘱过的那个公文包。沉重的皮革磨损得厉害,四角磨掉了色,边缘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粗砺的纤维,提手也早已磨得暗哑。林晚用指尖轻轻抚摸过那粗糙的表面,将包紧紧拢在怀里,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微末体温,好像抱着一个刚刚沉入永久睡眠的身体。
独自踏入空寂冷清的家中,她感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的沉重,骤然脱力地跌进沙发深处。屋内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父亲曾经的痕迹。她死死地抱着那个公文包,这沉重的皮囊像一个隔绝悲鸣的浮岛。不知过了多久,林晚的意识在麻木里下沉,却突然感到手掌下压住了一些坚硬而突兀的东西。
她的指尖僵了一下,意识猛地被拽回。那堆在公文包最深处的东西,竟不是病历、存折或重要的凭证,而是一些轻飘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纸片,层层叠压着,带着漫长岁月积下的尘埃,静默如谜。
她急切地翻找出压在包底那张泛黄的纸条——那是父亲熟悉又带着几分颤抖的笔迹:
“爸爸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几乎让字迹变形融化。她慌忙在堆叠的杂物里翻找,指尖掠过那一小叠承载着回忆碎片的信物:一张用铅笔画出歪歪扭扭火柴人的“全家福”,稚嫩的线条旁有父亲当年郑重写下的“收到”;一份揉得起了毛边的小学二年级三好生奖状,被抚平了无数次,边角依然倔强地翘着;一张悉尼歌剧院明信片背面附着咖啡的淡褐色渍迹,那是十年前从地球另一端寄回家的寥寥问候。每一个模糊的标记都曾是无声的召唤,穿透时空的纸张,在异域陌生的夜里飘摇。
林晚抱着它们,身体如寒流袭来般猛烈震颤。她下意识地看向阳台的方向。落地玻璃外面,万家灯火在深重的夜色里闪烁,丈夫穿着她熟悉的灰色羊毛开衫,背光的剪影沉默而清晰。他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像一座矗立在寂夜中的塔楼,无声地承接了她每一次晚归的脚步。隔着寂静的夜色和厚实的玻璃,一道关切却保持距离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停驻片刻,随即他很快转过身去,留下渐渐融于昏暗的轮廓,默默退回了客厅温暖的橙黄灯光里。原来在未曾觉察的另一端,她早已置身于另一双目光长久的守望。
破晓的微光刺穿积压了一夜的云层,吝啬地涂抹在窗框边缘。林晚站在门口换鞋,动作因宿夜难眠而有些迟缓。父亲那句“不治了…给她…”在脑子里翻搅了一整夜,与那张压在包底最后的纸条搅动在一起。她伸出手,抓住了那冰冷光滑的金属门把。就在指尖收紧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冲动骤然攫住她的心口。回头?似乎身后那个昨日世界依旧残存着一个期待的目光!可就在她肩部微微扭动,脖颈上的肌肉将要牵引视线回转的那一刻,那汹涌的洪水却突然触碰到某种冰冷而坚硬的堤坝。父亲在白色长廊里那拒绝搀扶、执拗走向深渊的倔强背影,此刻清晰无比地横亘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带着某种沉默而坚硬的重量。
她肩颈线条绷得僵直,终于,缓缓地卸了力,重新面向前方。手臂稳定地发力,手腕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门锁闭合,发出轻微而决然的“咔嗒”一声。没有回头。
电梯不锈钢门如同无波的幽暗之镜。林晚注视着镜面中那个眼底染着浓浓倦意的女人,细小的纹路在紧致的肌肤下悄然镌刻。瞬间,镜中人的影像奇异地晃动起来,仿佛穿过迷蒙的水汽,另一个更苍老的轮廓在反射的微光里缓慢浮现,与镜中她的影像交叠,同样倔强的下颌线,同样拒绝回望的深沉眼神,同样被漫长岁月碾磨过的沉默轨迹——那是父亲刻入血肉,最后留予她的唯一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