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红糖压炕沿,乡令藏猫腻(1/2)
秋分的林家洼还没褪去暑气,日头没爬上山坡时倒有几分凉意,晨露比三伏天稠了三倍不止,沾在院角的狗尾草上,坠得银绿色的草穗弯了腰,风一吹就滚下颗透亮的水珠,砸在泥地上洇出个小坑。侯秀莲蹲在灶台边喂鸡,粗布围裙上沾着圈灶灰,手里的竹筛子装着掺了碎豆饼的玉米糁子,刚往地上撒了小半把,十几只芦花鸡就扑棱着翅膀围过来,黄澄澄的鸡爪踩得泥地“哒哒”响,有只胆大的还往她裤脚啄了啄,惹得她笑着踢了踢脚:“馋嘴东西,慢些吃,还有呢。”
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木头门轴缺了油的老响声,侯秀莲抬头一看,吴老栓的媳妇刘桂兰挎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站在门口,包角磨出了毛边,还沾着圈新鲜的灶灰,一看就是刚从自家灶台边挪过来的。刘桂兰手里还攥着块皱巴巴的帕子,见了侯秀莲就赶紧把帕子往兜里塞,脸上堆起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
“秀莲妹子,忙着喂鸡呢?”刘桂兰说话时带着点喘,像是走得急了,脚步却没停,径直往院里走,路过鸡群时还抬脚赶了赶,生怕鸡毛沾到裤腿。她走到东屋炕边,没等侯秀莲招呼,就把蓝布包往炕沿上一放,粗纸裹着的红糖块“咚”地砸在粗布炕席上,压出个浅坑,纸角还裂了道缝,露出点深褐色的糖渣。
侯秀莲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竹筛子都顿了顿——前儿刘桂兰就来提过让黄子柔嫁她儿子吴建军的事,当时黄云峰正在院里劈柴,听见这话就把斧头往柴垛上一剁,硬邦邦怼了句“我家闺女不嫁”,刘桂兰当时脸就白了,摔门走了,怎么今儿又来?还带了红糖,这在林家洼可是走亲访友的重礼,指定没好事。
“嫂子咋来了?快坐,我给你倒碗热水。”侯秀莲赶紧把竹筛子放在灶台边,擦了擦手上的鸡食残渣,转身就要去拎桌角的暖壶,却被刘桂兰一把拉住了手。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妹子,咱都是当娘的,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子柔虚岁都十九了,你算算,这岁数在林家洼,哪个姑娘还没寻婆家?前村的二丫,十七就嫁了,现在娃都抱上了。”
她顿了顿,又往侯秀莲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建军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当过三年兵,退伍回来就进县里上班,吃的是公家粮,每月还有补贴,跟子柔配,你说句良心话,那是委屈了建军,还是委屈了你家闺女?”
里屋的黄子柔正坐在炕边织毛衣,青灰色的粗毛线在针上绕了半圈,针脚打得匀匀实实——这是给爹织的过冬毛背心,黄云峰的旧背心去年就磨破了袖口,一直没舍得扔。她刚要把线往上绕,就听见外屋传来“建军”两个字,手指猛地一紧,针“咔嗒”一声断成两截,短的那截掉在炕席上,还滚了滚。毛线团没了针的固定,顺着炕沿滑下去,“咕噜噜”滚到炕底下,沾了层灰。
黄子柔没敢弯腰去捡,只悄悄挪到门板边,把耳朵贴在粗木门板上往外听。她听见刘桂兰的话锋突然转了,刚才还带着笑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层霜:“妹子,不是我逼你,昨儿我回娘家,正好在村口碰到郑外波——就是乡革委会的郑主任,你知道他现在管啥不?成分补录!全公社的‘四类分子’摘帽,都得经他的手。”
侯秀莲的手顿在暖壶把上,指尖都有点发凉。刘桂兰趁机往她耳边凑得更近,气息里还带着点红薯干的甜味:“外波跟我说,老黄那‘四类分子’的帽子,想摘容易得很,年底我让老栓去跟他提一嘴,保准能办;可要是不摘……你知道不,乡上正查‘隐性田产’,老黄当年租过林鹤轩家的地,虽说就半条沟,可要是没人作证那是租的,说不定就得按‘富农沾边’算。到时候,子柔就是‘富农小姐’,你说说,林家洼周边的村子,哪家还敢要这样的媳妇?”
门板后的黄子柔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吧嗒”一声掉在蓝布衣襟上,晕开个小湿痕。她不是怕嫁不出去,是怕爹的“四类分子”帽子摘不掉——自从爹戴了这顶帽子,家里就没安生过,去年分粮食时,村会计就故意少给了十斤;前儿去井边挑水,还听见西屋的王婶跟人说“黄家要是成份不好,以后别跟他们走太近,免得惹麻烦”,那话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疼得慌。
“嫂子,这事儿……得看孩子乐意不,子柔要是不喜欢,咱做娘的也不能逼她。”侯秀莲的声音有点发颤,她知道刘桂兰说的是实话,郑外波是乡革委会的主任,手里攥着成分审核的权,真要卡着黄云峰的帽子不摘,黄家一点辙都没有。
刘桂兰“嗤”了一声,往炕沿上啐了口唾沫,用鞋底蹭了蹭:“孩子懂啥?子柔就是年纪小,不知道啥叫好。她要是嫁了建军,老黄摘了帽,她就是‘干部家属’,以后谁还敢说她半句闲话?比现在这样看人脸色强一百倍!”
正说着,院门外突然传来自行车的“叮铃”声,清脆得在安静的村里都能传老远——是黄云峰从村西头的抗旱渠回来了。他早上天不亮就去了渠边,跟着村民一起挖渠引水,裤脚卷到膝盖,沾了层厚厚的黄泥,裤腿上还挂着几根野草。车把上挂着个空水壶,壶盖没拧紧,晃悠着滴了几滴水珠。
黄云峰刚推着自行车进院,就看见炕沿上的蓝布包,还有那露出来的红糖渣,脸色“唰”地一下沉了下来,比院角的老槐树还阴。他把自行车往土墙边一靠,车把“咚”地撞在土墙上,震得墙上掉了块干泥,落在地上碎成了渣。“刘桂兰,你又来干啥?”他的声音里带着股刚从地里回来的疲惫,却更透着股火气。
刘桂兰脸上的笑僵了僵,嘴角抽了抽,却没起身,反而往炕里挪了挪,像是怕黄云峰赶她走:“老黄,我这是为子柔好,也是为你好。建军哪点配不上你家姑娘?人踏实,还有工作,再说了,外波主任都松口了,你要是应了这门亲,年底就能摘帽,这多好的事啊……”
“摘帽?”黄云峰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从腰里摸出个油布包着的烟袋,“啪”地一下砸在炕桌上,烟杆被震得跳了跳,烟丝撒了一地,落在炕席的缝隙里。“我黄云峰抗战前就入了党,当年在村里当农会主席,租林鹤轩家几亩薄地,还是因为自家地不够种,连种子都得跟邻居借,收了粮先交租子,自己都不够吃,啥时候成‘富农沾边’了?你想拿婚事绑着我,还搬乡干部来压人,门都没有!”
刘桂兰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肩膀都往下垮了垮,却还嘴硬:“老黄,你别不识好歹!外波主任的话,在乡上比啥都管用,你要是不答应,以后有你后悔的!”说完,她抓起炕沿上的蓝布包,往胳膊上一挎,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还故意摔了下门,“哐当”一声,吓得院角的鸡群扑棱着翅膀乱叫,院门外的大黄狗也被吓得“汪汪”叫了两声。
侯秀莲赶紧蹲在地上捡烟丝,把散落在炕席和地上的烟丝一点点捏起来,放回烟袋里,小声劝:“老黄,我知道你委屈,可郑主任是乡上的干部,真要卡着成分不松口,咱家里的日子……”
“卡成分也不能卖闺女!”黄云峰打断她的话,声音却比刚才软了些,他蹲下来,帮着侯秀莲一起捡烟丝,手指有点发颤,“子柔不乐意,我更不乐意。吴建军那小子,去年在镇上的粮站跟人抢粮票,被派出所抓过,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我闺女嫁过去,不是跳火坑吗?我这当爹的,能眼睁睁看着她遭罪?”
里屋的黄子柔听见这话,眼泪掉得更凶了,衣襟都湿了一片。她攥着断成两截的竹针,心里又酸又暖——原来爹知道她不乐意,原来爹早就打听了吴建军的事,就算顶着摘不掉帽子的压力,也没松口让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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