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领巾落榜,坡路水瓶碎(1/2)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林家洼学校的土操场上已落了些稀疏的身影。二月的寒气尚未散尽,风裹着干涩的土味刮过,把老槐树刚冒头的新芽吹得微微发颤,远处大南沟的山尖浸在灰蒙蒙的晨雾里,连轮廓都显得模糊,只有东边天际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勉强照亮了脚下的黄土。
鹞子背着娘侯秀莲缝的蓝布书包,书包上打了两个整齐的补丁。
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见人群里攒动着几张熟悉的脸:五年级的队伍里,大哥黄子强正和同学抬着一只铁皮大桶,桶身被蹭得发亮,边缘有些变形,他个子比同龄人高些,弯腰扶着桶梁,肩膀上已被粗麻绳压出淡红的印子,却依旧挺直着背;四年级的队伍旁,二姐黄子月扎着两条粗辫子,正和表兄林清亮凑在一起,两人手里拎着半大桶的桶绳,低声说着什么,林清亮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瞥见鹞子,抬手冲他摆了摆;二年级教室门口,三姐黄子妍梳着齐耳短发,正踮着脚往这边看,身边站着二表兄林清华,两人脚边都放着拴着玻璃瓶的木棍,见鹞子过来,黄子婷立刻挥了挥手,林清华也跟着点头示意,手里的木棍晃了晃,瓶子发出 “哐当” 的轻响。
“哥,二姐,三姐!” 鹞子加快脚步走过去,把饼子往身后藏了藏,怕被别人看见。黄子强回头,眉头皱了皱,声音压低了些:“怎么才来?赵老师催着集合呢,今天去大南沟抗旱,路不好走,跟着我别乱跑,脚下踩稳了。” 黄子月也走过来,帮他理了理歪掉的书包带:“一年级用玻璃瓶挑水,小心点,别摔着。清亮哥和我一组抬桶,走在队伍中间,能照看着你们,到了山上要是跟不上,就大声喊我们。” 黄子婷拉着林清华跑过来,晃了晃手里的木棍,眼睛亮晶晶的:“鹞子,我和清华哥也去,咱们到了山上一起浇水,我昨天特意把瓶子洗干净了!”
林清亮拍了拍鹞子的肩膀,手掌粗糙却有力:“别担心,我和你二姐走在中间,能盯着队伍后头,清华,你跟紧子婷,多看着点一年级的小娃,别让他们往坡边凑。” 林清华点点头,应了声 “知道了”,又补充了句:“放心吧,我会看好子婷姐和鹞子哥的。” 鹞子心里暖暖的,有家人和表兄在,刚才那点因昨日委屈生出的沉郁,像被晨风吹散似的,淡了大半。
这时,赵老师牵着个小姑娘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小姑娘约莫八岁,是赵老师的女儿赵小梅,扎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用红绳系着,身上穿的碎花棉袄洗得有些褪色。她手里也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木棍两头拴着两根粗麻绳,绳上挂着两个玻璃瓶 —— 瓶身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瓶口用布擦得发亮,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大家都抓紧时间站队,小梅也跟着一起去,正好锻炼锻炼,体验体验劳动的辛苦。” 赵老师说着,把小梅推到一年级队伍里,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严肃,“跟着大部队走,别掉队,更别乱跑,这瓶子要好好护着,摔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梅怯生生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木棍,站到了清禾旁边,小声对清禾说:“我娘说,这两个瓶子很金贵,一个是打酱油的,一个是打醋的,平时都舍不得用。”
清禾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见赵老师拿着个红皮本子,快步走到操场中央的土台上。土台是用黄土夯成的,边缘有些塌陷,赵老师站上去,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各班集合!按年级站好!今天两件事,先补选红小兵,再去大南沟抗旱!都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话音刚落,孩子们立刻按年级站成几排,五年级在最前,四年级次之,然后是二年级,一年级站在最后。鹞子跟着一年级队伍站好,清禾和赵小梅就站在他身边,三人并排,手里都攥着拴着玻璃瓶的木棍,像是三支小小的 “挑水队”。
赵老师先翻开红皮本子,念起红小兵的候选条件,念到 “家庭成分纯正、根正苗红,立场坚定、忠于革命” 时,特意提高了音量,眼神扫过全场,像是在刻意提醒什么。鹞子悄悄抬头,瞥见大哥黄子强皱着眉别过脸,看向远处的山尖,二姐黄子月也抿着嘴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桶绳,连三姐黄子妍都收敛了笑容,拉了拉林清华的衣角 —— 他们都清楚,这份被赵老师说得无比光荣的 “资格”,和自家沾不上边,就像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
果然,赵老师念完条件,停顿了几秒,立刻点了张磊的名字:“张磊同学家庭成分好,平时劳动积极,遵守纪律,经过大家举手表决,全票当选为本班新红小兵!”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红领巾,红色的布料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格外扎眼。
张磊立刻仰着胸脯走上去,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走到土台前,还特意回头瞥了鹞子一眼,下巴抬得老高。赵老师亲自给他系上红领巾,手指笨拙却认真,系好后还拉了拉,确保平整:“从今天起,你就是红小兵了,要起好带头作用,带领同学们好好劳动,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谢谢老师!” 张磊大声应着,声音里满是雀跃,走下台时,故意晃着胸前的红领巾,径直走到鹞子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鹞子,你看这红领巾,红不红?你这辈子都摸不着吧?谁让你家成分不好呢,再能干也没用!”
黄子妍立刻瞪了他一眼,往前站了一步,挡在鹞子面前:“你得意什么!我哥比你能干多了,昨天写字比你好看多了!” 张磊撇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成分不好,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红小兵还能轮到他?” 林清华也上前一步,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你再说一遍!不准你说鹞子!”“怎么,想打架?” 张磊梗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眼看就要吵起来,黄子强走过来,冷冷地看着张磊,个子比张磊高出大半个头,阴影罩在他身上:“别在这找事,要抗旱就赶紧走,再废话,我就找你爹说说。” 张磊见黄子强脸色严肃,眼神里带着威慑,心里发怵,不敢再吭声,悻悻地 “哼” 了一声,转身跑回了队伍。
“好了好了,别耽误时间了!” 赵老师不耐烦地挥挥手,“队伍出发!五年级抬大桶走最前面,四年级跟在后面,二年级中间,一年级最后!高年级照顾低年级,不许掉队!”
队伍很快整理好队形,最前面走着一个五年级的男生,手里扛着一面小小的红旗 —— 红旗是用红布做的,边缘有些磨损,旗杆是一根细长的木棍,他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头,像个小领队。五年级的黄子强和同学抬着铁皮大桶跟在后面,脚步沉稳;四年级的黄子月和林清亮抬着半大桶,桶绳在两人肩膀上换了好几次,怕勒得太疼;二年级的黄子妍和林清华挑着玻璃瓶,时不时回头看看鹞子,生怕他跟不上;一年级走在最后,鹞子、清禾和赵小梅并排走,手里的玻璃瓶晃得 “哐当哐当” 响,像是在跟着队伍的节奏打拍子。
“都唱起来!” 赵老师走在队伍侧面,挥着手喊,“唱《抗旱歌》!打起精神来!”
话音刚落,最前面的高年级学生先唱了起来,接着歌声渐渐蔓延开,参差不齐却充满力气:“干旱像座山,拦路在眼前,社员同志们,咱们怎么办?立下愚公移山志,搬掉这座山,嘿,搬掉这座山! ”
鹞子也跟着唱,声音不大,却很认真。歌声在山间回荡,和着风吹过树梢的 “沙沙” 声,还有玻璃瓶碰撞的 “哐当” 声,凑成了一支特别的 “抗旱进行曲”。可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太多,窄窄的土路布满碎石子,踩上去硌得脚生疼,像是有无数根小刺扎在鞋底;路边就是深不见底的陡坡,坡上长着几棵歪歪扭扭的小树,风一吹,树枝摇晃,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走了约莫半里地,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 前面传来 “哐当!哐当!” 两声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紧接着是小姑娘压抑的哭声,像被风吹断的丝线,细细的,却揪得人心疼。
鹞子赶紧往前挤了挤,从前面同学的缝隙里看见,赵小梅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脸埋在膝盖上,哭得肩膀发抖。她面前的山路上,两个玻璃瓶摔得粉碎,碎片散了一地,有的还沾着泥土,连带着里面的水溅得四处都是,在山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得半干。原来刚才走得急,路面突然凸起一块碎石,赵小梅没注意,脚下一滑,手里的木棍脱了手,两个瓶子直接砸在了坚硬的石头上,瞬间碎成了渣。
赵老师闻声立刻跑过来,看见地上的碎玻璃,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蒙了一层乌云,她一把拽起赵小梅,扬手就扇了她两个耳光 ——“啪!啪!” 两声脆响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刺耳,连周围的风声都仿佛停了。
“你个没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老师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地上的碎瓶子,眼睛瞪得通红,“这两个瓶子是闹着玩的?一个是打酱油的,一个是打醋的!平时家里舍不得用,我托了三个朋友,跑了四个村子才淘换来的!你倒好,说摔就摔了!这大半个月,家里的酱油醋去哪找?你告诉我!”
赵小梅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小脸涨得通红,嘴角被打得微微肿起,却不敢大声哭,只敢小声抽噎,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委屈得身子都在发颤。
周围的孩子都愣住了,没人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黄子妍拉了拉林清华的衣角,小声说:“赵老师好凶…… 小梅好可怜。” 林清华也皱着眉,抿着嘴没说话,眼神里带着同情 —— 他家里也只有一个酱油瓶,平时娘也是宝贝得不行,用完了都要仔细洗干净,放在高处生怕摔了。黄子强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你不懂,这年月,玻璃瓶子金贵得很,有钱都买不到,丢了两个,可不是小事,家里大半个月的调味都没着落了。”
鹞子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心里揪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他想起家里的酱油瓶,是娘攒了半年的鸡蛋换的,平时放在灶台上,谁都不许碰,每次用完,娘都会用布擦了又擦,收在柜子里。他能懂赵老师的心疼,却也心疼蹲在地上哭的赵小梅 —— 她也不是故意的。
清禾悄悄拉了拉鹞子的袖子,从兜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手帕边角有些磨损,是用碎布拼的,她把帕子递过去,小声说:“鹞子哥,你给她擦擦眼泪吧,她哭得好可怜。” 鹞子接过手帕,犹豫了一下,走到赵小梅身边,轻轻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声音放得很柔:“别哭了,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赵小梅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声说了句 “谢谢”,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
赵老师还在一旁骂骂咧咧,嘴里反复念叨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两个瓶子就这么没了”,越说越气,又瞪了赵小梅一眼:“空着手跟在后面!再哭我就把你丢在山上,让你自己走回去!” 赵小梅吓得立刻收住哭声,只敢偷偷抹眼泪,肩膀还在轻轻颤抖。
队伍重新出发,气氛却变得沉闷起来,刚才响亮的歌声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玻璃瓶的轻响,还有赵小梅偶尔的抽噎声。赵小梅跟在队伍最后,低着头,脚步慢吞吞的,时不时用手背抹一下眼泪,不敢靠近任何人。鹞子走在她身边,悄悄放慢脚步,和她并排:“别害怕,到了山上,我分你水浇地,我瓶子里的水多。” 赵小梅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路太滑了,我没踩稳……”“我知道,” 鹞子应着,心里却沉甸甸的 —— 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这年月的日子,难过得连两个玻璃瓶子,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孩子的委屈,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张磊在前面回头,看见赵小梅的样子,偷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后面:“笨死了,连个瓶子都拿不住,活该被打。” 黄子月听见了,立刻瞪了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冰:“张磊,你闭嘴!再胡说八道,我就告诉赵老师你故意起哄!” 张磊撇撇嘴,不敢再说话,却故意放慢脚步,走到赵小梅身边,假装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走路看着点,别再摔了,不然又要挨揍了。”
“你干什么!” 鹞子立刻拦住他,伸出胳膊挡在赵小梅身前,眼神里带着怒气,“她都这样了,你还欺负她!”“我就欺负她怎么了?” 张磊梗着脖子,一脸不屑,“谁让她笨,摔了瓶子活该!再说了,我又没碰疼她,你急什么?”“你再说一遍!” 黄子强从前面折返回来,冷冷地看着张磊,眼神里带着威慑,“想找事就跟我来,别在这欺负小姑娘,丢不丢人?” 张磊见黄子强脸色不好,个子又高,心里发虚,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嘟囔着 “多管闲事”,快步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的大平台,这里是村里在半山腰开垦出的一片平地,约莫有两个操场大,地里种着刚发芽的玉米,可土已经干得裂了缝,缝隙宽得能塞进手指头,像一张张干渴的嘴,等着水来滋润。赵老师气呼呼地分配完地块,指着各自的垄地:“每人负责一垄,把水浇在苗根上,不许浪费水!浇完了再去山下取水!” 说完,就走到一边,脸色依旧难看,时不时瞪赵小梅一眼。
大家散开浇水,五年级的大桶能装不少水,黄子强和同学蹲在地里,小心地往苗根浇水,水流顺着干裂的土缝渗进去,很快就没了踪影;四年级的半小桶也比玻璃瓶管用,黄子月和林清亮分工,一人拎水一人浇,两人配合得很默契,桶绳在肩膀上勒出深深的红痕,却没喊一声累;二年级的玻璃瓶和一年级差不多,黄子妍和林清华蹲在鹞子旁边的垄地,慢慢往土里洒水,黄子妍还时不时往鹞子这边看,怕他有麻烦;鹞子和清禾蹲在地上,刚浇了没一会儿,就看见赵小梅孤零零地站在旁边,手里没有工具,只能看着别人浇水,眼里满是委屈和无措,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赵老师,怕被骂。
“你过来和我们一起浇吧。” 鹞子冲她招招手,把自己的玻璃瓶往她面前递了递,“我们一起浇这垄地,很快就能浇完。” 赵小梅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犹豫,小声说:“我娘会说我的,她说我笨手笨脚的……”“没事,” 清禾笑着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一起浇,人多快,赵老师不会说的,而且浇地很简单,我教你。” 赵小梅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来,蹲在鹞子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玻璃瓶,像是怕碰坏了似的。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声音带着慌张,顺着风飘上来:“赵老师!赵老师!不好了!五年级教室的黑板被划了!就在毛主席画像旁边!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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