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寺隙(2/2)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依旧望着塔的方向,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饰。片刻,我仿佛坐得久了,想调整一下姿势,手扶着石栏,微微起身。就在起身的瞬间,握着玉饰的右手“无意中”在粗糙的石栏边缘轻轻蹭了一下,玉饰脱手,“叮”一声轻响,掉落在石栏下方潮湿的泥地上。
“哎呀。”我低呼一声,脸上露出懊恼之色,俯身想去捡。但右腿不便,动作笨拙。
“杜经历小心!”王焕连忙上前一步,先我弯腰,将那枚玉饰捡了起来。他捏着玉饰,看了一眼,那是一枚质地普通、刻着简单塔纹和“报”字的玉佩,毫不起眼。
“多谢王百户。”我接过玉饰,用袖口擦了擦上面沾的泥污,脸上带着庆幸,“这是家母留下的旧物,险些丢了。”
“原来是老夫人遗物,幸好无恙。”王焕点点头,没再多问,重新站回护卫的位置。
我将玉饰小心地收回怀中,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刚才那一幕,自然,合理。一个腿脚不便的伤者,在拥挤的寺庙中,“不慎”掉落一枚普通的玉佩,被同行的护卫捡起。任何人看到,都不会觉得有丝毫异常。
但只有我知道,那枚玉饰在掉落、被捡起、交还的过程中,已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展示”。如果这寺中,真有王太医那条线上的人,如果他们在留意,那么,这枚刻着特定塔纹和“报”字的玉饰,就是一个信号。一个“持佩者已至,等待联系”的信号。
当然,这信号可能永远无人接收,可能接收了也无人理会。但这风险值得一冒。
做完这件事,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似乎落了地。又坐着歇息了片刻,感受着冬日稀薄阳光照在身上的些微暖意,也任凭喧嚣的声浪将思绪暂时淹没。
“王百户,”我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刚好能让身旁的王焕听清,“你说,这万千香客,每日在此焚香祷告,求的,无非是平安、康健、富贵、子嗣。可这世间真正的凶险、不公、冤屈,漫天神佛,真能看见么?即便看见了,又真会管么?”
我的话,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王焕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扫视着人群,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复杂的意味:“神佛之事,渺不可知。或许……求的不过是个心安。至于凶险、不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怕是还得靠人自己去争,去斗,或者……去躲。”
“去争,去斗,去躲……”我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王百户以为,眼下这南京城,是争、斗的人多,还是躲的人多?”
王焕猛地转头看向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光一闪,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作更深的疲惫和警惕。他再次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特别注意我们,才压低声音,近乎耳语般道:“杜经历,此地并非说话之所。您腿伤未愈,不宜久坐风寒,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他在回避,也在提醒。这寺中,绝非可以深谈之地。
“也好。”我从善如流,扶着竹杖,艰难地站起身,“是该回去了。这寺中香火气太盛,熏得人有些头晕。”
王焕不再多言,示意我走前面,他依旧护卫在后。我们逆着人流,慢慢向寺外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车厢内依旧寂静。王焕再次闭目养神,只是咳嗽的频率似乎比来时更密了些。我靠着厢壁,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怀中的玉饰贴着肌肤,冰凉一片。
信号已经发出。与王焕之间,那层窗户纸似乎也被我刚才那句试探,捅破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虽然立刻又被双方默契地“糊”上了,但毕竟,有了一丝极淡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剩下的,便是等待。等待可能的回应,等待下一次,或许能聊得更深入些的“时机”。
马车驶入衙署侧门,熟悉的阴冷和寂静重新包裹上来。报恩寺的喧嚣与阳光,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不真实的梦。
回到经历司后院,沈墨已等在门口。看到我们安然返回,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恭谨笑容:“杜经历,王百户,辛苦了。一切可还顺利?”
“尚好,有劳沈书办记挂。”我淡淡道,将竹杖递还给他,拖着依旧疼痛的右腿,缓缓走向那间阴冷的厢房。
王焕对沈墨点了点头,也径自走向东厢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右腿的阴痛依旧,但心底那点微光,似乎因这次短暂的“外出”和冒险的“试探”,而变得稍微明亮、坚定了一丝。
寺中之“隙”,我已窥见一角。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隙”,慢慢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