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惊堂(2/2)
他身后,跟着四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神色冷峻的精悍校尉。还有一人,穿着深青色官袍,提着药箱,面白无须,神色拘谨,是太医院的医官?不,看服色和气质,更像是南京本地官署的医士。
“杜、文、钊!”徐镇业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前奏,“你好!你好得很啊!”
他一步踏入房中,那四名校尉如影随形,立刻分散开来,两人把住房门,两人迅速扫视屋内角落,动作迅捷专业,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亲信。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让徐镇业的眉头狠狠皱起,眼中的怒意更盛。
“本官接到急报,南城兵马司副使杜文钊,于昨夜归途遇袭,三名凶徒伏尸巷中!”徐镇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犯权威后的、毫不掩饰的震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天子脚下的留都,在南京锦衣卫治下,竟有人敢当街袭杀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骇人听闻!”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直到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刺穿:“杜副使,你来告诉本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昨日才下令全城巡查‘船锚’标记,当晚便遭袭杀,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你到底在查什么?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给本官,说清楚!”
他的怒火,三分是真——在他治下发生这等恶性事件,确实令他颜面尽失,也意味着南京治安出现了他无法掌控的漏洞。但更有七分,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这个“不安分”的外来户,打破了他试图维持的某种平衡,捅破了或许他原本不想、或不敢去捅的马蜂窝。如今事情闹大,他必须有所表态,既要展示权威,也要将我,和这件事可能带来的麻烦,牢牢控制在手中。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口,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气息微弱:“回……回指挥使……卑职……昨夜确遭匪人袭击……对方……三人……皆已被卑职……格杀……至于因由……卑职正在查访刘大膀子命案……或与此有关……具体……卑职亦不知……”我断断续续,将遇袭过程简略说了一遍,隐去了“船锚”符号的具体关联,只说是查案可能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
“查案?触及利益?”徐镇业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我左肩后背那被血浸透的、胡乱包扎的布条,又落在我那条僵直不动、裤管上同样沾染大片血污的右腿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惊诧于我伤重至此竟还能反杀三人,又似是更加恼怒,“杜副使,你重伤未愈,便如此急切行事,甚至不经禀报,擅自下令全城大索,如今引来杀身之祸,险些命丧街头!你可曾想过,此事若传扬出去,朝廷颜面何存?南京锦衣卫的颜面何存?!”
他将“擅自下令”、“不经禀报”咬得极重,这是要追究我越权的责任了。同时也是在警告,这件事,必须在他控制的范围内解决。
“卑职……虑事不周……求治伤心切……有负大人……期望……”我垂下眼帘,声音更加虚弱,适当地流露出“悔意”和“不支”。
徐镇业盯着我看了片刻,胸膛起伏,显然怒意未平。但他终究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物,知道此刻发再大的火,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控制局面,治好我的伤(至少不能让我死在他的地头上),然后查明真相,给朝廷、也给各方一个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脸色依旧阴沉,语气却稍微缓和了一丝,转向那名提着药箱的医官:“张医官,速为杜副使诊治!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住性命!”
“是,指挥使大人!”那张医官连忙上前,放下药箱,开始检查我的伤势。当他解开我左肩后背那浸透鲜血的布条,看到那深可见骨的狰狞刀口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又查看了我右腿的旧伤——在昨夜亡命搏杀和拖行后,膝弯后的疤痕已经崩裂,周围肿胀发紫,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杜副使失血过多,伤口颇深,且沾染污秽,需立刻清洗缝合,上药包扎。右腿旧创崩裂,经脉受损,亦需重新固定敷药。此外,气血两亏,虚寒入体,需用猛药吊命,辅以温补,徐徐调理,方有一线生机。”张医官语气凝重地向徐镇业禀报。
“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城内没有,就去应天府库里调,去太医院请!总之,人要救活!”徐镇业斩钉截铁,随即又对那四名校尉吩咐,“你二人,即刻带人,去将昨夜袭杀现场清理干净,尸体移交南城兵马司勘验,对外就说是江湖仇杀,流匪火并,不得提及杜副使只言片语!若有泄露,军法从事!你二人,留在此地,护卫杜副使安全,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南城兵马司的人!”
“遵命!”四名校尉齐声应诺,两人领命匆匆而去,另外两人则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肃立在了书房门外。
徐镇业又冷冷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意味复杂难明:“杜副使,你且好生将养。此事,本官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在你好转之前,南城兵马司一应事务,暂由王指挥使代管。你,就给本官安心待在这里养伤!没有本官允许,不得踏出行辕半步!明白了吗?”
这是软禁了。既是保护,也是监控。将我与此事,与外界,暂时隔绝开来。
“……卑职……明白。”我低声应道,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后的虚弱,让我确实已无力支撑。
徐镇业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沉重,带着未散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张医官开始忙碌。烈酒清洗伤口带来的、几乎让人灵魂出窍的剧痛,银针穿线缝合皮肉时那清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拉扯感,还有重新固定右腿时骨头摩擦的酸响……一切痛苦,我都默默忍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滚滚而落的冷汗,和瞬间湿透的衣衫,暴露着这具躯壳正在承受的极限。
清洗,缝合,上药,包扎……右腿也被重新处置,敷上了厚厚的、气味辛辣的药膏,用夹板固定。接着,是灌下一碗不知用了多少名贵药材、滚烫苦涩、药力却异常凶猛的汤药。药汁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团火,在冰冷的脏腑间炸开,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灼热和恶心,却也强行提起了一丝微弱的精神。
做完这一切,张医官已是满头大汗,对我这“硬气”也多了几分敬畏,叮嘱了注意事项,又开了方子,交给门外的校尉去抓药煎熬,这才躬身退下。
书房里,重归一种带着药味的、冰冷的寂静。门外,两名校尉如石像般肃立。窗外,天已大亮,但阳光似乎照不进这间骤然与世隔绝的囚笼。
我躺在榻上,浑身像被拆开重组了一遍,无处不痛,无处不虚。但神智,却在药力和极度疲惫的拉扯下,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清醒。
徐镇业震怒了。我被软禁了。外面的风波,被暂时压下了。但“船锚”的线索,阿六和刘大膀子的血仇,还有那隐藏更深的黑手……一切,都远未结束。
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而我,必须在这宁静中,尽快恢复。哪怕只是恢复一点点力气。因为我知道,下一次风暴来临之时,若我还是这般躺在榻上任人宰割,那么,阿六和刘大膀子的下场,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怀中的玉饰,冰凉依旧。袖中的碎布,血迹已干。
我缓缓闭上眼,将胸腔里翻腾的所有情绪——愤怒、不甘、仇恨、还有那冰冷的杀意——一点点,压入心底最深处,那片只为生存和复仇而准备的、冰封的领域。
然后,开始尝试,用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内息,引导着体内那碗虎狼之药的霸道药力,艰难地,一丝丝地,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
等待。恢复。然后,破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