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枯柳(2/2)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感官却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窗外每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风声,枯枝摇曳声,远处巷陌里隐约的犬吠,更夫渐近又渐远的梆子声……没有我期待,或者说,害怕听到的脚步声。
酉时一刻。酉时二刻。
时间像被冻住的河水,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伤口在寒冷和静止中变得僵硬麻木,阴寒的内力反噬带来阵阵眩晕。我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昏睡的欲望。不能睡。必须清醒。
酉时三刻。
积水潭,枯柳下。阿六应该已经到了。他在等。在寒冷的暮色中,在那棵被雷劈过的枯柳下,焦急,惶恐,或许还带着一丝希望,等着我的出现,等着我能给他一条生路,或者一个任务。
而我,被困在这里,困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困在这具千疮百孔的皮囊中,动弹不得。
愧疚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心脏。我答应过老耿,答应过韩栋,答应过王瘸子,要活下去,要报仇。我答应过蕙兰,要护她周全。可现在,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连一个信都送不出去。
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喉头腥甜上涌,又被我强行咽下。黑暗在眼前旋转,带来阵阵恶心的晕眩。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窗外,极其遥远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尖锐的、短促的哨音。像是某种夜鸟的啼叫,又像是顽童的戏耍,混杂在风声和市井杂音中,几不可闻。
但我的耳朵,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竖了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鸟叫。那是我们早年混迹行伍时,约定的、代表“危险,速离,有眼线”的暗号!极其短促,只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仿佛只是错觉。
是阿六吗?是他在积水潭附近,发现了异常,发出的警告?还是……只是巧合?风声?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伤口生疼。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寒风呼啸,卷着零星雪沫。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枯枝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街巷,几点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风。
那声哨音,是真的吗?还是我濒临崩溃的幻觉?
我死死抓住窗棂,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咯咯作响。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在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阿六……你还活着吗?你看到我的信号了吗?你……能去南京吗?
没有答案。只有寒风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
我缓缓关上了窗,将寒冷和黑暗重新隔绝在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冰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积水潭之约,失败了。或者说,以这种方式,结束了。阿六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暴露,或许正在逃亡。而我,依旧困在这里,与世隔绝,只有怀里那点冰冷的、沾血的“黑钱”,和那本不知命运的《鸳鸯绦》,是唯一的倚仗。
下一步,该怎么办?等王太医?等他三日后复诊,看他是否有新的“表示”?等骆养性?等他下一步不知是福是祸的“安排”?等苏州的消息?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转机”?
不。不能等。等,就是死。
我缓缓抬起头,在浓稠的黑暗中,目光落在书案的方向。那里,有笔,有墨,有纸。
还有……那本《鸳鸯绦》。
既然出不去,既然联系不上。那就写。写给可能看到的人,写给或许存在的“盟友”,也写给……我自己。
我挣扎着,爬到书案旁,扶着桌腿,艰难地坐起。摸到火折子,晃亮,点亮了那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也照亮了我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
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笔尖在砚台里蘸了蘸浓黑的墨汁。
该写什么?写给谁?
我的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脑海里,是蕙兰可能身处的、危机四伏的苏州柴房;是阿六或许正在经历的、生死一线的逃亡;是王太医那高深莫测的暗示;是骆养性那语焉不详的警示;是“闫公公”苍白阴柔的面孔;是独眼老七那只幽深的独眼;是账册背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笔尖落下,在惨白的宣纸上,划下第一道浓黑的、决绝的痕迹。不是信,不是指令。是计划。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绝境之中,为自己,也为所珍视的一切,勾勒出的、一条通往未知、却必须去闯的血路。
夜,还很长。但火光,已在我眼底,冰冷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