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三日之期(1/2)
王太医走了。书房里那股子经年浸染的、混合了药香与某种冰冷审视的气息,似乎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也缠绕在心头。他最后那句话,语焉不详,却重逾千钧。“南京路远,寒暑不定,嘱彼……慎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滋滋作响。他应了,但也划清了界限。路,我可以帮你铺一点点,但路上是风是雨,是死是活,是你自己的人,你自己担着。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浑身虚脱,冷汗涔涔,浸透了里衣,被窗外渗进来的寒气一激,又冻成冰碴子,贴在皮肉上。肋下、左肩、右腿的伤口,在方才强撑精神应对王太医的紧张之后,此刻像商量好了一般,齐齐发作。钝痛、灼痛、刺痛、麻痒……百般滋味,轮番上阵,搅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血刀经那点残存的阴寒内力,在经脉里乱窜,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骨头缝里游走,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作呕的寒意。
“千户,晚膳好了。”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板无波,像一桶冰水,浇灭了心头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他端着托盘进来,依旧是清粥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的药汁。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扫过,没有停留,仿佛我只是个会呼吸的摆设。放下托盘,他端起那碗早已冷透、浮着白腻油花的鸽子汤,动作自然,转身欲走。
我的心猛地一提,目光不由自主地钉在那汤碗上。那碗底,有我留下的暗记,有我化入汤中的灰烬。他会看出来吗?他会告诉骆养性吗?
“这汤……”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凉了,腥气重,撤了吧。”
管事脚步一顿,转过身,垂着眼:“是。千户若想喝,小的让厨房再热些别的汤水来。”
“不必了,”我移开目光,看向那碗新药,“有这碗药,够了。”语气尽量平淡,带着重伤之人的疲惫与不耐。
“是。”管事不再多言,端着那冷汤,躬身退了出去。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我窥探他神情的可能。
他看到了吗?他没问鸽子汤的来由,也没对那异常凝固的油花和细微的灰烬痕迹表现出任何异样。是没注意,还是……习以为常?这宅子里,每日经他手进出的汤水吃食不知凡几,一碗冷汤,或许真的引不起他太多注意。又或者,他看见了,只是不说。他是骆养性的眼睛,耳朵,但未必事事回禀。有些事,看见了,知道了,烂在肚子里,才是生存之道。
我不知道。我也无从知道。我只能赌,赌王太医的谨慎和老辣,赌这管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鸽子汤被端走了,带着那可能存在的、唯一的、与王太医达成默契的隐秘证据。下一步棋,已经落下,是死是活,只能看天意,看对手,看那冥冥中或许存在的一线生机。
书房重归死寂。我端起那碗新煎的药,药气冲鼻,比之前的更苦,更涩,带着一股蛮横的、破开淤塞的药力。王太医加重了“温通”的份量。我闭上眼,一口灌下。滚烫的药汁像是烧红的铁水,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然后轰然炸开,与体内那股阴寒的内力疯狂冲撞。剧痛袭来,我闷哼一声,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捏得发白,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这药,是虎狼之药,是以猛火烹油,强行催发我残存生机,稳住伤势,却也同时在摧残本就千疮百孔的根基。他在救我,也在用我试药,更在用这碗药,提醒我,我的命,捏在他手里,至少一部分是。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撕裂般的痛楚才缓缓退去,化作一种深沉的、遍布四肢百骸的钝痛和疲惫。我瘫在椅中,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窗外,天色彻底黑透了,浓墨般化不开。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呜咽的风声,卷着零星的雪沫,拍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长夜漫漫,寒冷刺骨。
我无法入睡,也不敢睡。伤痛是其次,那碗虎狼之药带来的灼热与阴寒交织的怪异感受,让我时冷时热,意识在半昏半醒间浮沉。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画面:苗寨冲天而起的火光,老耿怒睁的独眼,韩栋灰败的面容,王瘸子坠崖时抠进岩石的、鲜血淋漓的手指……然后,是苏州桃花坞,那株老梅树下,林蕙兰回头一笑,眉眼温柔,却在下一秒,被无数狰狞的黑影吞噬……独眼老七那只幽深的独眼,闫公公苍白无须、似笑非笑的脸,骆养性深不见底的眼神……最后,定格在王太医提起药箱时,手指在箱盖内侧那轻轻的三下叩击。
笃,笃笃。两轻一重。
他在告诉我,他懂了。路,给了。能不能走通,看我自己。
还有阿六。那系着血书标记的干馍,扔进了鸟巢。他看到了吗?他能领会吗?积水潭,枯柳下,明日酉时三刻。他会去吗?他能躲开可能存在的眼线,安全抵达吗?他若去了,我该如何交代?南京之行,危机四伏,他肯去吗?就算肯,他能活着走到南京吗?就算到了南京,找到王太医的弟弟,又能如何?真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还是羊入虎口?
还有苏州。林蕙兰。“有生人窥伺,疑为官面。”“有不得已之故,无法即刻成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锉刀,在心上反复刮擦。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是被监视得太紧,无法脱身?是弟弟(如果真有)病重,无法移动?还是……她发现了什么,拿到了什么,无法舍弃,又无法带走?阿六语焉不详,这反而更让人揪心。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可能重病的弟弟,藏身在那鱼龙混杂的脚店柴房,能撑多久?那些“官面”的窥伺者,是顺天府?是五城兵马司?还是……“闫公公”伸向江南的触手?他们现在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等我的反应?等更大的鱼?还是……在等一个将她一击致命、人赃并获的机会?
一个个问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人窒息。没有答案,只有更深的黑暗和更冷的寒意。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蜷缩在椅中,用残存的意志对抗着伤痛、寒冷和潮水般涌来的绝望。不能倒下。不能睡。睡了,就可能再也醒不来。睡了,就可能错过什么,失去最后的机会。
我强迫自己思考,梳理那乱麻般的线索。王太医是一条线,脆弱但或许可用。阿六是另一条线,危险但直接。南京是未知的迷雾,苏州是燃烧的炭火。而我,困在这四壁之间,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如何破局?
钱。怀里的“黑钱”是底气,但如何用?用在何处?人。无人可用。阿六是唯一可能调动的人,但把他派去南京,苏州怎么办?情报。两眼一抹黑。除了阿六带回来的只言片语,我对苏州局势一无所知,对南京更是毫无头绪。时间。只有三天。不,两天半。后天酉时,积水潭。
像一个陷入流沙的人,四周空空荡荡,无处着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
不,还有一只手。一只看不见的,或许能拉我一把,也或许会将我推入更深渊壑的手——骆养性。他把我圈在这里,是为了“静养思过”,还是为了“以观后效”?他对我“忠勇可风”背后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对“闫公公”、对那本账册、对南方的风波,知道多少?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是执棋者,还是另一枚棋子?或者,是那个等着收网的渔夫?
我看不透他。一点也看不透。但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想起我,等着他给我“指示”,等于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在王太医和阿六这两条线之外,我必须自己,再撬开一道缝隙。哪怕这道缝隙,可能会让我万劫不复。
目光,缓缓落在书案角落,那几本簇新的、骆养性送来的兵书上。《武经总要》、《守城录》……崭新的书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是提醒,是嘲讽,还是……暗示?
我挣扎着,用颤抖的、冰冷的手,拿起最上面那本《武经总要》。书很新,翻开来,纸页挺括,墨迹清晰。我强迫自己将目光凝聚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一行行,一页页,艰难地阅读。不是真看,是做样子。给可能存在的窥视者看,也给……或许存在的、另一种可能看。
我在等。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意外”。
长夜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风声渐歇,雪似乎停了,留下一种死寂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白。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沉滞的灰白,像病人濒死时的脸色。远处隐约传来鸡鸣,嘶哑,断续,仿佛也染了这冬日的寒气。
天,终于亮了。惨淡的,了无生气的光,透过窗纸,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新的一天。离积水潭之约,又近了一天。
管事准时送来早膳和汤药。粥是温的,药是烫的。我机械地吞咽,灌下。疼痛依旧,寒冷依旧,疲惫深入骨髓。但我坐得更直了些,翻书的动作更稳了些,偶尔还会提笔,在废纸上写写画画,似是推演兵阵,又似是心绪烦乱下的信手涂鸦。
我在等。等一个“意外”。一个我主动制造,或者说,主动诱发的“意外”。
午时,管事再次出现,收走碗碟,放下午饭。一切如常,沉默,规整,像上了发条的钟摆。
我放下书,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烦躁和疲惫,对着正要退出的管事,沙哑开口:“这屋里……炭火不足,阴冷得紧。旧伤处……痛得厉害。”
管事脚步一顿,转过身,垂首:“是小的疏忽。这就让人添炭。”他语气恭敬,无懈可击。
“还有,”我打断他,目光落在桌上那几本兵书上,带着一丝不耐和自嘲,“这些书……骆公美意,然杜某如今这般模样,看着这些排兵布阵,徒增烦闷。可有……市井话本,传奇杂记之类?聊以解闷即可。”
管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深处却似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千户想看书解闷?不知……想看何种题材?”
“不拘什么,”我摆摆手,意兴阑珊,“神怪志异,才子佳人,市井传奇,皆可。只要不是这些打打杀杀、费心劳神之物便可。”
“是。”管事应下,顿了顿,似是无意般道,“前些时日,听闻市井有新鲜话本流传,名唤《鸳鸯绦》,讲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倒是颇受欢迎。不知千户可有意?”
《鸳鸯绦》?才子佳人?我心中微微一动。这话本名字寻常,但管事在此刻提及,绝非无意。是试探?还是……传递某种信息?
“听着倒有些意思,”我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颔首,“便寻来看看吧。若有好些的,多寻两本也无妨。”
“是,小的记下了。”管事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重归寂静。我靠在椅中,心跳却微微加快。《鸳鸯绦》?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这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谈,又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谜面。骆养性的人,不会无的放矢。他是在告诉我,他听到了我想看“闲书”的诉求,并且,给出了一个选择。一个看似寻常,却可能别有深意的选择。
他在等我的反应。等我是否会对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感兴趣,等我是否会进一步“透露”什么。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