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霸王岭上听猿啼(2/2)
中午过后,我们到达一个叫葵叶岗的观察点,这是此行的终点。山坡上有一个水泥框架的小房子,门上挂着一块铁牌,上书:“海南霸王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为携手拯救极度濒危的海南长臂猿,于二零零四年成立本保护监测点,为海南长臂猿做长期定点、野外监测和研究之用。”里面四壁空空,只一个木板大通铺。这是第二代长臂猿观察点,虽已经取代了过去的草窝棚,但仍然十分简陋,可想象见,除了不能上树,会用火,他们的生活状态与猿相差无几。原始林中还有这样一批人,我不觉肃然起敬。三个年轻人,正在溪水旁舀水洗菜,埋锅造饭。他们是去年刚分来的大学生,来自东北林学院和中南林学院,算是第三代野外观察员了。
因为连续爬山,我们一个个都累得大汗淋漓,口渴腿软。每个人随意找了一节木头,围着一块大石桌坐下,边吃饭边议论着刚才长臂猿的啼鸣。老王说:“你还是来对了,亲耳听到了猿的叫声,这是原始森林给你的最高礼遇。许多人多次上山也没有听到过一次,今天你可以被授予第一百零一位听猿人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身上顿时轻松许多。
我抬头打量着周围的地形,这是走到尽头的一个小山谷,大约有一个篮球场的大小,三面群峰遮天,一面水流而去。山坡上满是参天巨木和一些密密麻麻的小树,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全是长臂猿的食源植物。我一棵一棵地请教着树名,赶紧记在本子上并画了草图。正面坡上是:桄榔、白背厚壳桂、海南暗罗、海南肖榄;左边是:红椤、肉食树、黄榄、白颜;右边是:乌榄、红花天料、野荔枝、海南山龙。只听这些奇怪的树名,就知道我们已经远离尘世,回到了洪荒时代。我随手指着身边一棵树问这叫什么,老陈说:“凸脉榕。”榕树我当然是见过的,有大叶榕、小叶榕,还有气根,这棵怎么不像呢?他说:“我教你,凡榕科,叶片背后都有三条脉络。”真是万物都有其理。鲁迅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最勇敢,我佩服那第一个进原始森林的人,第一个识别生物的分类学家,不知当初他们是怎样拓荒前进的。老陈边说边用一根长棍,熟练地从树上拧下一束嫩叶,说这是长臂猿最爱吃的浆果,叫短药蒲桃。我看着这肥厚的绿叶,雪白的果实,想象着长臂猿在空中展演杂技,耳旁又响起那悠长的叫声。长臂猿,这个人类的近亲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鸣叫呢?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一文中说:人们在协作过程中“已经到达彼此间不得不说些什么的地步了”,“猿的不发达的喉头……缓慢地然而肯定无疑地得到改造。”猿相互“属引”,是因为彼此间已经“想要说点什么了”,它最想说不愿与人分手,但在进化路上还是无奈地分道扬镳了。如毛泽东的词:“人猿相揖别。”这一别多少年呢?就在我正写这篇文章时,世界多个科研机构公布了两大最新发现,一是捕捉到了爱因斯坦一百年前预言的,走了十三亿光年才来到地球的引力波;二是最新化石研究证明,人与大猩猩、猿灵长类动物的分手是在一千万年前。猿鸣一声穿千古,仰观宇宙两茫茫。我们人类和猿就是在这森林边揖手而别,但下一步不知将要走向何方。
一般人要想看到猿几乎是不可能的,今天我能穿越千年,像李白、徐霞客那样,听见一声猿啼,并被授予第一百零一位听猿人,已是万幸。为了弥补未能与猿谋面的遗憾,保护区洪局长请我们回到半山腰的监测站,看他们的实地录像。猿,其实是很可爱的,灵敏如电,萌态喜人,赛过熊猫。它们刚出生时一色金黄,毛发柔软。但长到六七岁时雌雄就分成黄黑两色,深黑的鬃毛托出雄性的威猛,而一头金发则现出雌性的妩媚。保护区存有一段珍贵视频,巨木之上一根百米青藤缓缓垂下,一只母猿正以手攀藤向下张望什么。不一会儿,一只小猿倏尔飞上,投入母怀,母放开小仔,观其练技。母子到达树梢后,前面丈远处是另一棵大树,母一声长啸,鼓励幼仔勇敢起跳,然后母前子后一起飞向那棵树梢。洪局长说,对猿的观察最难,蹲候数年也未必能捕捉到一个清晰的实景,这段视频是他们的“镇馆之宝”。陈博士说,现在世界上与人最近的灵长类有四种,非洲大猩猩、黑猩猩、红毛猩猩和长臂猿,三猩一猿。但只有长臂猿终年生活在树上。全世界现存长臂猿十六种,全部在亚洲。海南长臂猿是英国人一八九四年来海南采集标本时发现的。起先归入黑冠猿,到二零零七年才根据叫声不同,DNA测定后独立分为一个新种,当时只有七只,两个群。按常规,这么低的存活数已不可能再繁衍下去,随即被宣布为灭绝物种。但是由于有陈庆、陈博士这样的一大批科学工作者长期仔细地保护,现在又奇迹般地恢复到四个群二十五只。这是对生物学的贡献,也是对地球村的贡献。但为了留住长臂猿的这一声长啼,不知有多少人长年隐姓埋名在大山中,用他们的青春、健康甚至生命来为地球挽留一个物种。陈庆他们刚上山时在小窝棚里与毒蛇、蚊虫为伍,还要对付当地苗民可怕的“放蛊”旧习,对付偷猎行为。一次老陈误踩了猎人下的铁夹子,一只脚被夹住,鲜血直流,险伤及骨。一次得了疟疾,浑身痛得下不了山,正好一外国专家来考察,随身带有一种特效药才保住一命。而有的学者因为长年在深山老林里,家里老婆实在不能忍耐,愤而离婚。人从动物变来,但人的进步在于他有了思想,他不断探寻未知,甚至愿为知识献身。而动物与人分手之后,就永远还是它自己。
对猿的研究,即是对人类自身进化史的研究,是在回望我们走过的历史。自有科学以来,人们就孜孜以求地一面探讨外部世界,自然、宇宙;一面探讨自身、生命。恩格斯说:“猿类大概是首先由于它们在攀援时,手干着和脚不同的活……由此又迈出了从猿转变到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一般说来,我们现在还可以在猿类中间观察到从用四条腿行走到用两条腿行走的一切过渡阶段。”猿,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进化桥头堡。猿的家族也接近人类,实行严格的一夫两妻制;猿重感情,成员中有一个遇险,必去搭救;一个遇害,其余必守护不走。这也是造成它易被猎杀的原因。猿离人类很近,但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不知保护这个近亲,保护它的家。以霸王岭为例,一九五四年就开始砍树,到一九九四年才基本停止,一直砍了四十年,森林面积缩小殆尽。这对长年在树梢上飞翔的长臂猿来说,是釜底抽薪。森林不存,何以家为?徐霞客说猿叫时“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猿的叫声这样“凄异哀转”,一是叹与人类之分手,二是哀生存之艰难。一只野生的猿它每天至少要飞过一千棵树,采食一百三十多种果,这要多大的森林空间啊?它终日长啸,哀转不已,是好想要个家,要个宽敞一点的能容下它的家。其实森林不只是猿的家,也是人的家。由于森林砍伐,山洪频发,大量农田被毁,村民已几无可耕之地,林场也已无可伐之木。如果真的到了森林被砍光的那一天,人类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我们今天悲猿之将灭,那时又有谁来悲人类之消亡。要知道森林可以不要人类,人类却不能没有森林。虽然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和贪婪正在造成一个个物种的灭绝,但一定是等不到地球上其他物种的全部灭绝,人类自己就先消失了。到那时,也许地球又再从洪荒开始,重演进化史,或者能进化出一个比我们懂事一点的新人类。
临下山时老陈接到一个电话,说明天有一个林学家要上山来普查物种,请他帮忙。行话叫“打样”,就是在山上划出一块一百米乘一百米的方格,统计格子内的所有植物。他爽快地答应了。回京后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打电话过去,问那天共查出了多少物种?他说二百三十种。我双手合十,遥望南天,祈祷着再也不要减少一种了,因为这是猿和我们共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