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剑花冷(2/2)
这月光照在许多人身上,也照进了薛辟寒心里。
幼时他曾抱着喜爱的药囊不肯撒手,一家人连番上阵,奶娘、美婢、侍童,最后连母亲都抱着他哄,却还是没能叫他丢开药囊。
那时父亲看着他缩在母亲怀里哭得眼睛红红也不肯松开药囊的样子,抚须长叹:
“若是这孩子日后动情,怕是什么名声家财爵位都顾不上了,要当我们薛家的不孝子。”
薛辟寒没听懂,死死攥着那个药囊。
等他被测出仙骨,要送出家那日,父亲倒少见地给了他和蔼的脸色。
“你性格执拗,原本我还担心你日后要连累薛家,好在你有仙缘。切记,只要你一颗心全在修道上,你的成就不会低于任何人。”
仙缘也罢,剑道也罢,剑阁掌事也罢,统统不在他的心里。
他那日心念,日后惦记的,也只有师兄一人而已。
即便师兄不知不察,只要能看到师兄,就再无更美满幸福的事了。
恍惚间他听到启蒙时母亲执着他的手,在纸上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女人温和的声音在日光下缓缓流淌,说嫦娥背弃约定,为了长生将深爱她的后羿抛弃在凡间。
他问:“嫦娥为什么要后悔呢?后羿如果深爱她,为什么不想办法也去做神仙?”
母亲笑他不懂事:“神仙哪是那么容易做的,广寒宫中只有嫦娥和玉兔相伴。”
薛辟寒理所当然地回答:“那后羿变成玉兔就好了。”
如果思慕的人远在天边,他就变作心上人喜欢的玉兔,常伴身侧,有何不可?
如果世间果真有美梦成真的一天,那就让他变作师兄身侧的玉兔罢。
被他抱在怀中,垂怜轻扶,再也不要分开。
——
萦怀素自出生起就是副冷淡性子,万事从未放在眼里。
连生身父母被魔修杀死,他被抓进魔窟中,险象环生逃出一命,也不过痛思数月,提剑修炼而已。
那时仙凡有别,他没有师承依靠,独自仗剑行走江湖,吃的是凡人的五谷杂粮,练的是凡间的粗鄙剑法。
他心思极静,既然修行剑法,便时时刻刻无不在想剑法。
吃饭在想,睡觉在想,与人交手也在想。
他很快就得了个剑痴的称号,凡间江湖上也渐渐有了点名气。有门派掌门看中他的潜力,欲招揽为婿。那掌门独女千娇百媚,英姿不凡,亦对他芳心暗许。
只是萦怀素看着女子月色下染红的脸颊,心中想的却还是白日与掌门对练时的那一剑。
他自觉无意,不欲耽误女子,便婉拒了掌门。
那女子因爱生恨,恨他不懂风情,恨他视红颜为枯骨。偏偏那门派势力极广,他被追杀几年,被逼进深山里当野人,才勉强躲过了这杀身之祸。
自那以后,他更是连最后一丝凡俗的心都淡了,只将人视为剑的载体。
若让他这样下去,等聚集随从徒弟后,又是个严苛不近人情的门派诞生了。好在上天终究没让萦怀素走得太偏激,那日他在山中飞泉下练剑,忽地看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老爷爷自称清湖上仙,他说见萦怀素心性奇绝,是个修道的好材料,问他愿不愿意入道。
萦怀素这时已经快五十岁了,凡人寿数有限,他也不例外。
常年习武比剑导致他身上暗伤众多,眼花耳鸣,速度也早就不及年轻时。
可他的眼睛依旧冷漠,甚至因为上了年纪更显得空洞漠然。
白胡子并不介意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只用两指便拦住了他所有攻击,笑呵呵道:
“仙凡有别,并不是技艺精湛就可以弥补的。”
萦怀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双亲了,那时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双亲。他们那时竟是面对这样的怪物,拼了命才给他留下最后一丝生机的么?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本打算终老山林的萦怀素终究还是答应了白胡子。
那白胡子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丹,只说是洗髓丹,便消失不见了。
那洗髓丹一入口,萦怀素便觉得如热流涌入四肢百骸,叫他浑身上下无不剧痛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冲刷着他的经脉骨髓,连他常年习剑导致的右手肌肉痉挛都在好转。
可凡人洗髓,还是他这种年纪的凡人,哪有那么容易?
萦怀素足足挺了半个月,才挺过去。他不知道死去活来痛晕过多少次,群鸟为他的惨叫惊飞,野兽听到他的动静也不安离去。
可他终究挺过去了。
他成了一名炼气期的修士。
那白胡子不知去了哪,萦怀素揽起湖水洁面时,才发现自己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尽白了,许是痛的。
萦怀素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束起,便把这事丢在了脑后。成为修士后,他寿数延长,耳聪目明,比之年轻时又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时他研习剑术,才发现凡人剑术如此简陋。
他提了两壶千金的好酒,放在飞泉湖畔的巨石上。
白胡子没有见他,他也不在意。如果不是白胡子,他也无法领略剑术真正的精妙。
以他的心性,不再偏激后,自然一路飞升,修行飞快。
他为父母报了当年的仇,杀了那群魔修。谁知又有群魔修要报仇,他只好这样不停杀下去。
他中间很多次都差点死了,可就像上天想看他还能坚持到什么地步似的,即便他浑身被切成一块块烂在泥地里,可他终究没死。
他升入渡劫期,有了身外化身,虽然这个身外化身不太对劲。
他那时嫉恶如仇的名声已经远扬三界,世人皆知他萦怀素面冷心热,最是仇视魔修,无数人拥立他为正道魁首。
可他只是杀人,也许比这些所有人都多。
萦怀素能察觉自己身外化身正在失控,很奇妙的感觉,他本人有多无情冷漠,他的化身就有多姿情放纵。
他的化身堕入魔道,喜怒无常,浴血取乐,还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叫匀绛。
萦怀素和匀绛就像阴阳相生的两个反面,萦怀素一心只有练剑,不爱喝酒取乐,不爱美人珠宝,匀绛则以酒当水,美人相伴,华服珠饰。
萦怀素没有办法控制,他不想叫人发现自己和匀绛间的关系,他抓住了一个匀绛。
可是他的化身有很多个,他抓不完的。
好在他们之间彼此有感应,萦怀素只要在世人发现坏事真正的主人前去把匀绛干掉就好了。
他的名声越加远扬,而匀绛的手段也越来越狡猾多变。
直到他收下林春温为徒。他能看出来林春温和自己一样,是心中只有剑的人,这样的人来继承他的衣钵,萦怀素觉得很合适。
可匀绛不这么觉得,他似乎以和萦怀素作对为乐。萦怀素越是欣赏,匀绛就越是感兴趣。
林春温不沾红尘,他就要想尽办法把他拉入红尘。
林春温一心修道,他就要让林春温修不了道。
匀绛做的过火,甚至不惜用自己积蓄千年的力量拖延萦怀素的时间。
他确实被这些麻烦缠住了,可等他出关,就见到了一个蠢货,一个把自己玩进去的蠢货。
匀绛看着他,眼里除了以往的戏谑轻蔑,如今更多了一层妒恨。
他嫉妒自己?萦怀素少见地有些想笑。
可也许是匀绛和他同出一源,他再看向林春温时,心里莫名浮现了许多杂念。
“就这么信任我么?”
“天真,虽然一心修道,却实在天真,半分心眼算计也无。”
他居然想要收这样的人为弟子,这样的人就算继承了他的衣钵,也只能被人算计得团团转。
不如由他纳入羽下,搂进怀中,好好怜惜疼爱,也才全了这份欣赏之情。
他疯了?
萦怀素惊醒时,只觉得自己走火入魔,道心隐隐有毁坏之险。
也是,既然他是以无情入道,如今有了嗔痴贪恋,自然也会遭受反噬。
时方镜在眼前流转,发出的辉光柔和浅淡。在不知不觉中,他竟已做出了最坏的选择。
既然如此,不如让他成全林春温,与他做一场千秋大梦。
他在梦里全了自己的贪嗔欲念,也全林春温一份清净道心。
如此两全,也不负这百年师徒。
当日梅树下练剑,林春温学成一招剑法,高兴拽住他衣角的样子,到底如同花上朝露,罡风一吹,就消散在了灵台山上。
道心在逐步崩坏,萦怀素却觉得浑身枷锁慢慢松却。
也许匀绛没说错,他活这千年,厮杀浴血,算计忌惮,步步惊心,到头来,还没有和林春温在镜中百年相处的时间来得深刻。
他伸手,指尖成灰。
既然道心崩坏,就是散入天地,再无轮回的可能了。
萦怀素看了眼端坐灵台上的林春温,轻抚他的眉眼鬓发。镜中他曾亲过林春温每一寸,替他簪头梳发,与他共赏日月。
他像是笑了下,窗外岚风忽起。
等林春温睁开眼时,只来得怔怔摸了下脸颊。
薛辟寒正好从门外走来,他笑问:“师兄,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林春温摇头,仍有些茫然:“只是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
他摸了摸眼角,刚刚这里忽然热了一下,就像谁垂首,无限怜惜地亲吻过似的。
林春温迎着薛辟寒担忧的目光,到底没有告诉他这些话。
薛辟寒也没有追究,过来扶着他:“药浴已经准备好了,师兄可不要误了药性。”
林春温随他走出房间,只是路过窗边时,他眼角瞥见灵台上那棵千年不败的梅花树,此时竟花落如雨,纷纷而下。
风一吹,满树枯枝,山顶如雪。
恍惚间,林春温仿佛看到了师尊在梅树下练剑。
眉心一点红痣,满头银发,一剑既出,风云变幻。那如冰如海的眸子转了过来,冷冽极坚。
他再细看,却是幻觉,没有人站在梅树下,只余一树光秃梅树,和漫天纷扬花瓣而已。
房门被关上了,不知哪来的梅花瓣,飘飘摇摇的,落在了林春温方才停驻的窗前。
像是眷恋那一点余温,迟迟不肯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