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庭枝影伫(1/2)
冷枫起舞弄清影,疑是夜泊酒客鞠。
暗梅残香桃掩窃,何寻佳酿期对弈?
枫叶坠落的姿势,像一枚被风拆开的古籀——笔划尚未写完,便提前在空气里焚作青烟;意义悬而未落,恰似半句偈语卡在铜铃的舌尖。月色泼下,叶背是淬炼的银屑,叶面是锈红的旧诏,亿万道碎光此起彼伏,像把一整个王朝的秋天敲成琉璃屑,再撒进呼吸里。有的叶脉蜷曲,皱成临终前被指甲撕开的锦衾——崇祯十七年三月,一株枫隔着宫墙听见白绫勒断更鼓的脆响,自此年年抽枝,都把叶片长成未解的缢结。
记忆层层叠压,像把二十四史钉进叶肉;坠落因此变得庄重,仿佛不是引力,而是那些泛黄的年月忽然醒来,伸个懒腰,便压弯了整根时间。贞观某年,有宫娥在此埋下碧玉簪,珠胎早化尘土,而那股子温凉却渗进木质,每逢霜夜便泛出微暖;靖康时,流亡乐师失落的半阕《鹧鸪天》,被风撕成七片,掠过叶缘,发出断续的宫商,像谁耳膜里久居不去的遗音。
夜凉得恰如一把薄刃,风里有旧年暗梅的残魂,混着将熄未熄的桃夭,像替谁掩口偷笑。仔细听,枫叶触地那一声“蔌”,是岁月在棋枰上屈指敲下的劫材,轻得只剩回声,却重得让空局里所有未赴的劫一起醒来。
霜降那夜,枫叶的轨迹忽然学会了弯曲。
她行过青石巷,本欲直坠的红叶,忽被无形的梭子引了丝线,绕她旋成半透明的绛雪帘栊。夏至跟在后头,看见她的裙裾竟未沾一叶——并非她躲闪,是叶子们在将吻未吻的一瞬,自己偏了刃口,仿佛她周身裹着一层温淡的斥力,像月晕,也像古瓷釉下那层欲说还休的“拒火”。这情景,他在图书馆见过:林悦拂过的书架,尘埃会排成对称的星图,仿佛连灰尘也怕惊扰她指尖的寂静。
然而霜降的斥力是零度的——像黎明前最薄的那层霜膜,把呼吸也冻成易碎的玻璃。她走过之处,青苔瞬间失去翠意,转为一种灰扑扑的沉思色,仿佛连植物也在替历史反省。
“它们认得你。”夏至的嗓音低得近乎耳语,像把一枚问号放进研钵,细细研磨成陈述的粉末,再撒上一声轻叹作药引。他呵出的白气在月色里凝成一枚短命玉玦,滴溜溜旋转,啪嗒碎裂,化作无人签收的密语,飘然坠地。
“认得的,不过是我袖口里囚禁的香。”霜降微抬皓腕,一截月色顺着肌肤滑下,像给冷釉开片,“梅香混了桃胶,前朝宫里遗下的旧方。这些枫树还是幼苗时,原被种在废宫焦土之上。”她的声线平得似古井冰面,既封住深处的暗涌,又完完整整嵌下一小片天,连回声都不敢惊扰。
酒气自四方合围,像夜色自己钻进陶瓮,悄悄发了酵。夏至站定,舌尖轻抵上颚——一点细刺,确凿无疑。那气味里沉着松针的青涩、糯米的绵甜,还有一缕自井底岩缝渗出的幽凉。更奇的是,竟有一段旋律缠在里头:半句《凉州词》,偏偏“夜光杯”的“杯”字被拖得又缓又长,恍若一个朝代就在这拖腔里徐徐沉没。这不是用耳听的,是气味破颅而入,逼你不得不听。
“是‘泊客’。”霜降眼睫半垂,投下一弯小扇般的阴影,“每月望日,总有记不得来路的卖酒人至此。酒瓮只装七分,酒钱只收古钱或旧事。”
一片枫叶掠过她眉心,她抬指截住,叶柄在指尖仅停一次心跳,便又乖顺坠下——连叶脉也懂得,不可在她身上久留。
二人循香前行。穿过一道月洞门,门楣上“抱残”二字斑驳,像被岁月啃噬的碑。夏至指尖掠过石面,笔画竟在月下微微蠕动,似要挣脱石胎,重新拼成别的谶语。抱残守缺——这园子究竟替谁守着哪一样残缺?
他尚未回神,一幅枯荷图已猛然掐住他的喉咙。
荷塘早已寿终正寝。残茎如折戟,斜刺夜空,黑得似从徽墨里刚提起的锋刃,水光裹着冷意,像给它们镀一层薄而脆的铁。塘心孤舟无桨无缆,旧柏木的肌肤渗出暗红脂膏,凝成陈年的泪痂,一碰就要碎成粉齑。
船头端坐披蓑者,斗笠压眉,只露出半截喉结。面前三只粗陶碗,手捏的起伏犹带匠人掌纹:左碗雪色银辉,中碗蜜漾橙黄,右碗紫得发黑。每碗上方悬一片枫叶,不坠,只匀速自转,像三枚被月光拧紧的发条,悄悄计量无人知晓的时辰。
叶转牵风,酒漾生漪。涟漪抵至碗沿却不肯溃散,反沿陶壁攀援,在口沿凝成轻纱酒雾。雾中竟孕出蜃景——左碗铁骑腾烟,中碗万家灯火,右碗朱门缓缓开合,似在吞吐几朝几代的叹息。
“来了。”蓑衣人开口,嗓音像被陶瓮囚禁多年的回声,瓮声瓮气却震得枯荷微颤,“今夜只问一句:何种酒,醉人最深?”他未抬头,夏至却觉万箭穿心——那目光不在斗笠阴影里,而自三只碗口喷薄,自旋转的叶脉渗出,自整片枯败的荷塘底幽幽升起。
霜降仅挪半寸,裙裾如凉刃掠过死草,枯茎竟齐刷刷挺起锈色的脊梁,仿佛暗夜里的草民,在无人看见的御前完成最古旧的叩拜:“醉人的,向来不是酒。”
“哦?”蓑衣人缓缓抬头,斗笠下空无一物,只凝着一团翻涌的雾。雾面偶尔浮出几张转瞬即逝的脸——皆是历代在此泊舟的酒客,眉眼被岁月啃噬得只剩轮廓,却仍带着未醒的残醉。
“是盛酒的器皿。”她的声线清越,似寒玉互击,溅出细碎冰屑,“夜光杯——盛的是关山笛里一声‘去也’;犀角杯——盛的是笙歌帐底一场‘空华’;粗瓷碗——才盛人间烫手的疾苦。你若问醉人最深的酒,不如问哪只容器最能囚得住旧年记忆。”
话音未落,右碗上空那片枫叶骤然加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旋成一枚深紫的旋涡。碗中酒液随之沸腾,却无声,只涌起暗潮。酒雾倏地凝定,现出一只残缺的玉杯——杯身裂作两半,被金线锔成“囚”字纹,裂缝里渗出暗红渍迹,像一段不肯愈合的往事,仍在缓慢地、无声地,渗血。
蓑衣人沉默片刻,雾气翻涌得更剧烈了。突然,他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周遭残荷簌簌颤抖,那些干枯的莲蓬相互碰撞,发出骨头相击般的脆响:“妙!当浮一大白!”他挥手,中央的琥珀色酒碗平稳飞来,悬停在霜降面前。她接过,却不饮,只是凝视碗中酒液表面——那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幅活动的画面:春日庭院,两个对弈的身影,棋子落盘声惊飞了海棠上的蝴蝶。
夏至看清了其中一人的侧脸。是他自己,又不是。更瘦削,眉间有更深的川字纹,执棋的手指关节处有一道陈年刀疤——在食指第二节侧面,正是棋手拈棋时最常摩擦的位置。殇夏。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胃部传来一阵空洞的痉挛。那不是饥饿,而是某种更原始的空洞,仿佛身体里本该有什么东西,却早早被挖走了。
“这是‘忆昔酿’。”蓑衣人说,声音里多了几分实质,“饮下后,能看见饮者最执着的那段记忆。但代价是——你会忘记记忆发生时自己的情绪,只剩画面,如同看别人的故事。”
霜降将碗递向夏至:“你要看吗?”
他迟疑了。但碗中的画面还在继续:那个疑似殇夏的男子落子后抬头,对棋盘对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口型很清晰:“待此局终,我带你去寻真正的七里香。”棋盘对面的人被海棠树影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只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小指微微翘起,是个优雅而克制的姿势。那只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之位。
便在这时,梅香再次飘来。
不是霜降衣上的香,而是更幽暗、更潮湿的香,像是从地底渗出。与之相伴的,是某种甜腻到令人不安的桃香——不是鲜桃的清甜,而是糖渍桃脯在密封罐里存放多年后,那种接近腐败的甜。两股香气纠缠厮打,梅香清冷孤高,桃香黏稠缠绵。最后梅香渐渐不支,退却成背景里的一缕哀愁,桃香则大获全胜,弥漫成一片肉眼可见的淡粉色雾霭。
雾霭中走出一个人。
是个女子,穿着不合时宜的桃红色宫装,裙摆处绣着层层叠叠的并蒂莲。绣工极精致,但细看就会发现,那些莲花的花心处,绣的不是莲蓬,而是一张张微缩的、痛苦扭曲的人脸。她的脸很美,美得毫无生气,如同蜡像。每走一步,就有细小的桃花瓣从她袖口飘落,花瓣触地即溶,留下一个个冒着细微气泡的湿润印记。
“毓敏。”霜降轻声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警惕,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
被唤作毓敏的女子笑了,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我说今夜庭院怎么格外热闹,原来有贵客。”她的目光扫过夏至,停顿了一下,那目光有实体,像桃树枝条上的尖刺,轻轻刮过皮肤,“这位公子好生面熟,我们可曾见过?”
夏至摇头。他的确没见过她,但左肋下方三寸突然传来一阵钝痛。那是殇夏受过伤的地方,一道被桃木簪刺入留下的旧伤。
“既然来了,不如尝尝我新酿的‘桃夭’?”毓敏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颈瓶,瓶身是妖异的胭脂色,瓶颈处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绳,“比某些人那些清汤寡水的梅花酿,滋味可丰富多了。”她拔瓶塞的动作很慢,带着某种仪式感。
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里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老的威严:“此地只容一摊一酒。姑娘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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