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2/2)
韬姚含笑与何罗说了几句,末了,向张昙道:“前些日子匆匆忙忙,一心想着尽快带你们去看金精。你们走了之后,才想起来,应该再带你们去看看别的。你们难得过来一趟,我焉耆又有许多物产,其实可合作的远不止一个金精。”
药材,香料,金银器.....他一个个列数下来,阮叔从旁补了一个珍珠,“啊,你们还注意到了珍珠。是的,这些其实都可以合作。”
张昙道这些他们都留意了,也买了些做样品,“带回去先看看。若可以,以后自然要再扩大品类。”
韬姚听如此说便笑了:“张家果然是久负盛名,是我多虑了。”又道:“若是觉得好,要买时,不必你们再过来一趟,甚至照城也不用去,只管写信,交到交货那个地点,信自然带得回来。”
韬姚这个人似乎总有种什么都要说清楚,容不得一点模糊存在的劲头。张昙本想按照合约,将婆罗门僧人在这笔生意中的角色给模糊掉,但韬姚冒着大风天,追行千里,只为了一定要掰扯个一清二白。
众人都还不知张昙与韬姚先前的那番争吵。见张昙没有说话,神色又似乎有些不对时,看了看,便慢慢退了出去。只留下阮叔,何罗和彭重四人。
韬姚也不说话。屋外依旧落着沙,仿佛雪落下的声音,似乎要将天地都掩埋。
几人都无事,也都注意到了屋顶上那细细密密的声音,说来似乎颇有闲听落沙声的雅趣,然而眼下气氛实在是有些古怪。
阮叔忽然想起先前张昙提过一次与二王子的争论,心中一动,正要开口,便听韬姚道:“张娘子还是不愿与婆罗门教有沾惹?”
众人都是亲眼见证过二王子皈依的。阮叔当即向何罗和彭重道:“何师傅,彭护卫,我们先出去罢。”
何罗其实很想坐下来细听一听,但是他仍同彭重和阮叔一起走了出去。
人都出去了,原本拥挤的空间顿时宽阔起来,宽阔到那似有若无的寒意可以肆意横行。
“这回我过来,一是见天冷,怕你们路上遇雪,因此来邀你们明年开春后再走。二则,还是为了上次之事。”
那日争吵之后,韬姚原本觉得没有必要多解释什么。但是往哈尔达的一路,他越走,越觉得需要向张昙说清楚。毕竟,那次争吵不是为了个人私怨。
张昙不想再继续就婆罗门教纠缠下去了。她干脆明了道:“二王子,过去之事,就不必再说了罢。”
然而韬姚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
“我从没有忘却我焉耆国人,他们的艰难和困顿我都看在眼里。大哥意图开辟海路,为的是为我国内的商人寻找一线生机。我皈依婆罗门教,目的亦在于此。张娘子,武钲并没有死,但是他活着没有用,他必须化为韬姚,才能做些事情。”
在说到武钲活着没用时,韬姚的情绪隐隐有些波动,这波动通过他的嗓音传递了出来,令人不得不动容。
外面真的没有一丝风。哪怕是再轻微的沙,这么落下来也令人感觉到它的分量。
“人活着,就有用。”张昙终于道,“二王子多虑了。”
这种宽慰不起作用。韬姚只是默默笑了笑。
张昙觉得屋外的沙下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她几番呼吸,终于还是道:“非得要如此南辕北辙,非得要割裂得一干二净,才能行事么?”
韬姚身上割裂的伤口还新鲜,它经受不住一点质疑。他没有说话,但因为张昙的这一句质问,他的心痛得几乎痉挛。
他可以解释很多,比如如今国内国外的情势,比如他的打算,他的目标等等等等,然而他最终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张娘子,你好歹给我留点体面。”
然而他就白着脸,起身走了出去。
晚间吃饭时,感佩于韬姚不顾风沙赶来挽留的情谊,何罗终于向韬姚请教起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先前大王子准备开辟海道,我也曾疑惑为何不走陆路,大王子道陆路已无可能。二王子,以为如何?”
“曹国那头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彭重一旁也问道。
曹国?到如今,便是焉耆想谈,曹国也没有任何意愿。那就只有第二条路,以打促谈。
这些事涉及国政,不能对外人言。先前何罗几次要问,韬姚皆不做理会,原因正在与此。然而这一回,也许是心中伤口疼痛的后遗症,韬姚不再那么坚定。他大略向何罗解释了缘由:
“...如今国中颇有人借此垄断销往照城的通道,谋取高利。金钱动人,这么一年一年浸泡着,朝中竟连开战两个字也难听到了。”
众人再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颇合世情,尽管这世情叫人可悲。
“这也是曹国有意推动?”何罗问。
不能说曹国有意推动,但当初扎这个笼子时,曹国难说没有想到一定会有这样的游蛇钻进来。
众人一时都无言,也都觉得无解。
然而并非无解。何罗看向韬姚:如果焉耆王室强势,未必不能扎紧篱笆,一致对外。但转而又想起大王子的那艘新船。被逼得只能采取这种独辟蹊径的办法,焉耆王室的强势与否显而易见。
何罗的这一瞥韬姚自然注意到了。“我焉耆,共有八大部族,数十小部族。”他道。
这句话解释了何罗的疑问。
这种情况何罗颇有些熟悉,因为数十年前的高昌也曾是部族林立。是大王天纵英才,耗时数年,亲自领兵率阵,最终去部设郡县,高昌才有了今日之貌。
相似的国情,有的能挣扎盘飞,有的却只能困顿委地,这种差异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风停了几乎一天,若是今晚还不起风,那么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大概率就是过去了。他们可以重新启程了。
何罗便问起韬姚的打算。韬姚还能作何打算?自然是在他们离去后就转回。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再次道别。”
上次的分别仿佛还在眼前,新的道别又将到来。
何罗笑道:“旅途太长,多离别几次也使得,就是辛苦二王子。”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韬姚微微一笑:“若能留你们长住,便是辛苦也使得。”
第二日天刚亮,张昙就醒了过来,她侧耳去听风声,屋外寂静一片。文竹抱着水罐走进来,看到张昙醒了,高兴道:“小娘子,风真的停了。”
风真的停了,那些沙子也几乎落干净了。半空之上,终于显出原本的湛蓝之色来。
众人都去收拾行李。张昙不必亲自动手,韬姚这一路也是轻装,因此二人一时都无事。
这些日子一直蜗居屋内,如今难得天青风静,二人干脆站在屋外擡头眺望风景。
看了一时,忽然韬姚问道:“先前我曾问过张娘子,当初为何忽然要一道过来,张娘子一直未说明缘由。”
张昙没想到韬姚忽然有此问,一时没有说话。
见张昙不答,韬姚又问:“这趟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张娘子可曾后悔过?”
这个问题好回答。“我从未后悔。”她道。
听到这个答案,韬姚笑了。
收拾妥当后,张昙一行人牵出马来。看看天空,何罗笑道:“每逢离别,都是好天。不管如何,都是叫人高兴的事。”
张昙也笑了笑,她拱手向韬姚道:“二王子的情谊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再次谢过。”众人都随张昙一道拱手。
韬姚也回了一礼。
保重的话先前已经说过一遍,此刻不必反复赘言。张昙等人转身上马,盘马最后道了声告辞,然而叱马而去。
天长地阔,总是离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