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林慧的最后一幅画(1/2)
八十九岁的林慧醒在凌晨四点半,窗外的天还是墨蓝色,只有东边天际线晕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像老宣纸被水洇透的边。她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冬日里冻硬的树枝互相摩擦。左边的肩膀又麻了,昨晚囡囡给她垫的羊毛靠枕滑到了腰后,半边身子在被子里蜷得发僵。
她没有立刻叫人,只是眨着眼睛看天花板。老式平房的天花板已经有些泛黄,正中央挂着的水晶吊灯还是小宇结婚时换的,当年亮起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如今灯泡坏了两个,剩下的光也变得昏昏沉沉,像阿林晚年浑浊的眼神。林慧记得阿林走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冷飕飕的早春,窗台上的仙人掌刚冒出一点嫩尖,他攥着她的手说“等天暖了去看向日葵”,话没说完,呼吸就弱了下去。
“外婆?您醒啦?”房门被轻轻推开,外孙女婷婷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她穿着粉色的珊瑚绒睡衣,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杯沿冒着袅袅的热气,“张阿姨熬了小米粥,我给您温在灶上了,先喝口温水润润嗓子。”
婷婷的手很软,扶着林慧坐起身时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器。林慧靠在叠好的棉被上,感觉胸腔里一阵发闷,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婷婷啊,几点了?你妈呢?”
“六点还差十分呢,我妈去菜市场了,说您昨天念叨想吃新鲜的荠菜,她去抢早市。”婷婷把温水递到林慧嘴边,用勺子轻轻舀着喂,“慢点喝,不着急。医生说您现在得少说话,省省力气。”
林慧眨了眨眼,没接话。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从去年冬天开始就走下坡路,先是腿脚肿得穿不上棉鞋,后来连端碗都费劲,上个月还住了回医院,医生拉着囡囡和小宇说“做好准备”。那些话她听得真切,只是懒得拆穿——活了八十九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从战乱时跟着父母逃荒,到嫁给阿林后在田埂上种向日葵,再到把囡囡和小宇拉扯大,看着孙子、外孙女上大学,她的人生早像一本写满的书,该翻到最后一页了。
“外婆,您看我给您带什么了?”门口传来孙子乐乐的声音,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进门时差点撞到门框,手里举着一个画夹,“这是我从美术学院借的,您不是说想画画吗?我把您的颜料和画笔都带来了。”
林慧的眼睛亮了亮。她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有名的“巧姑娘”,会绣虎头鞋,还会画年画,嫁给阿林后,农闲时就坐在门槛上画自家的向日葵田,画阿林扛着锄头的样子,画囡囡扎着羊角辫追蝴蝶的模样。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她要带孙子、外孙女,还要操持家务,画笔一扔就是几十年,直到阿林走后,才偶尔翻出旧画本涂两笔。
“乐乐,你这孩子,怎么把画具都搬来了?你外婆身体不好,哪有力气画画?”囡囡提着菜篮子进门,手里还攥着一把带着露水的荠菜,“医生说要多休息,你倒好,净给你外婆添乱。”
“妈,您别骂乐乐。”林慧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我想画画,画一幅向日葵田,早就想画了。”
囡囡愣了一下,放下菜篮子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林慧的额头,没发烧。她今年也六十多了,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和林慧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妈,您要是想画,咱们就画,但是不能累着,我给您搬个小桌子到窗边,光线好。”
林慧点了点头,看着囡囡忙碌的背影,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囡囡才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跟着阿林在向日葵田里跑,裤脚沾满了泥土,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蜜蜂。阿林就跟在她身后笑,喊着“慢点儿跑,别摔着”,阳光洒在他的白衬衫上,晃得人眼睛疼。
“外婆,桌子摆好啦。”乐乐把画夹打开,铺好一张半生熟的宣纸,又把颜料盒一一摆开,“您看这些颜色够不够?不够我再去买。”
林慧撑着手臂想下床,婷婷赶紧扶着她:“外婆,您坐在床边画就行,我给您端个小马扎。”
她坐在床边,手指抚过宣纸的纹理,粗糙的触感让她想起阿林的手掌。阿林是个农民,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手掌上全是老茧,摸起来硬邦邦的,可牵她的手时却总是很轻,像怕碰碎她一样。林慧拿起画笔,手腕有点抖,墨汁在宣纸上点了个小墨点,像一只停在纸上的小蚂蚁。
“妈,您先喝点粥垫垫肚子。”囡囡端着粥碗过来,里面卧了个荷包蛋,黄澄澄的,像极了向日葵的花盘,“我放了点糖,您现在口味淡,多吃点有营养的。”
林慧喝了两口粥,胃里暖烘烘的,手腕也稳了些。她蘸了点藤黄,在宣纸的右下角画了一个圆圆的花盘,然后用赭石色勾勒出花瓣的轮廓。乐乐站在旁边看,小声说:“外婆,您画的向日葵真像,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好看。”
“你外婆年轻的时候,可是给供销社画过年画的。”门口传来小宇的声音,他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来,“我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您的指标还算稳定,就是得好好休息。这是我给您熬的鸽子汤,补补气血。”
林慧抬眼看了看小宇,他两鬓也有了白发,眼角的细纹比去年深了不少。小宇是家里的小儿子,小时候最调皮,总跟着阿林去田里捉泥鳅,弄得满身是泥,回来被她追着打。如今他也成了爷爷,腰杆却不如以前直了。
“小宇啊,你别总往这儿跑,公司还有一堆事呢。”林慧放下画笔,喝了一口小宇递过来的汤,“你孙子今天没跟你一起来?”
“他今天要上学,特意让我给您带了张贺卡,说祝太奶奶身体健康。”小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满卡通向日葵的贺卡,“这孩子,跟您一样喜欢向日葵。”
林慧接过贺卡,手指摩挲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眼眶有点发热。她想起阿林第一次带她去看向日葵田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刚结婚,阿林拉着她的手,穿过一片金色的花田,说:“以后咱们就在这儿种向日葵,等有了孩子,就让他们在花田里长大。”
“妈,您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囡囡赶紧递过纸巾,脸上满是担忧。
“我没事,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林慧擦了擦眼泪,重新拿起画笔,“我要把咱们一家人都画在向日葵田里,你爸要是看见了,肯定高兴。”
婷婷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帮林慧递颜料:“外婆,您先画太外公吧,太外公长什么样啊?我都快忘了。”
“你太外公啊,个子高高的,浓眉毛,眼睛特别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个小酒窝。”林慧蘸了点墨汁,在花田的中央画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色的粗布褂子,手里牵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这就是我和你太外公,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刚嫁给你太外公。”
囡囡凑过来看:“妈,您那时候真好看,比现在的明星还好看。”
“那时候哪有什么明星,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林慧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你太外公那时候穷,就给我买了一块花布做嫁衣,我还高兴了好几天。”
小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林慧画画,眼神里满是温情:“爸那时候对您是真上心,有一次您感冒了,他连夜跑了十几里路去给您买药,回来的时候鞋都跑破了。”
“可不是嘛,你爸那个人,看着粗枝大叶的,心细着呢。”林慧又蘸了点粉色的颜料,在阿林的旁边画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这是囡囡,五岁的时候,最喜欢追着蝴蝶跑,一跑起来羊角辫就晃个不停。”
囡囡笑了:“妈,您还记得啊?我那时候总把您的绣花线拿去绑蝴蝶,您还骂过我呢。”
“不骂你你不长记性。”林慧点了点囡囡的额头,又画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手里举着一个泥鳅,“这是小宇,小时候总去田里捉泥鳅,弄得满身是泥,回来还跟我炫耀。”
小宇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妈,您怎么总提我小时候的糗事啊?”
“这才不是糗事,是念想。”林慧的手又开始抖了,婷婷赶紧扶着她的手腕,“外婆,您歇会儿吧,别累着。”
“没事,我还能画。”林慧喝了口温水,在小宇的旁边画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小伙子,“这是乐乐,刚上大学的时候,瘦得像根竹竿,现在壮实多了。”
乐乐凑过来看:“外婆,您把我画得真帅,比我现在还帅。”
“臭小子,就知道臭美。”林慧笑了笑,又在乐乐的旁边画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这是婷婷,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外婆外婆’,声音甜得像蜜。”
婷婷脸红了:“外婆,您别总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林慧继续画着,阳光渐渐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宣纸上,给画里的向日葵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画了乐乐的女朋友,那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姑娘;画了婷婷的老公,那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还画了小宇的孙子,那个总爱揪她胡子的小不点。
“妈,您歇会儿吧,都画了两个多小时了。”囡囡看了看表,“我给您削了个苹果,您吃点。”
林慧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看着画纸上渐渐成型的全家福,嘴角露出了笑容。画里的向日葵开得金灿灿的,一家人都笑着,阿林站在最中间,牵着她的手,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真好,这样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林慧拿起苹果,咬了一小口,“等这幅画干了,就挂在客厅里,这样你爸回来的时候,就能一眼看见我们了。”
小宇叹了口气:“妈,爸已经走了十五年了,您别总惦记着他。”
“我知道他走了,可我总觉得他没走远,就在咱们身边。”林慧看着窗外,天空已经放晴了,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你爸最喜欢向日葵了,他说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就像咱们一家人,永远向着好日子。”
婷婷抱着林慧的胳膊:“外婆,等天暖和了,我们带您去看向日葵田,现在郊区有个向日葵庄园,开得可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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