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尸埋寒土,恩及幼孺(2/2)
冉闵的踏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人们认出他,纷纷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他用手势轻轻制止。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落在了角落里的那对羯族老妇和孩童身上。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正抱着一块黑乎乎的干粮,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啃食着。老妇见到冉闵,慌忙站起身,局促不安地躬身,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寄人篱下的惶恐,更多的是真切的感激。
“老人家,在这里…还住得惯吗?可有人…为难你们?” 冉闵走上前,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老妇连连摆手,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没有,没有!多谢将军活命之恩!兵爷们…还给我们送了吃的、穿的…暖和多了…真是,真是感激不尽…” 她说着,又要跪下,被冉闵及时扶住。
冉闵点点头,目光转向那孩子。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从怀中摸索出一块用油纸包着、在此时显得异常珍贵的饴糖,缓缓递到孩子面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孩子,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孩子停止了啃食干粮,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冉闵,又看看他手中的糖,最后将目光投向自己的祖母。在老妇鼓励的点头下,他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飞快地抓过糖果,紧紧攥在手心,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点油纸,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一丝细微的、属于孩童的、满足的笑容,在他沾满污垢的小脸上绽开。
这纯真的笑容,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冉闵心中积郁的厚重阴霾,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
“将军…” 旁边一名负责维持秩序的年轻士兵忍不住开口,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愤懑,“我…我弟弟就是死在羯狗手里…为什么…为什么要救这个胡虏的崽子?”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甚至有一丝压抑的怨气。
冉闵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蹲着,凝视着孩子那双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睛,看了许久。然后,他缓缓站起身,面向那名士兵,也面向周围所有或明或暗投来疑惑目光的士兵和百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避难所里清晰地回荡:
“仇恨的锁链,若不由我们亲手斩断,便会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缠绕下去,最终将我们所有人都拖入永世不得超生的深渊。”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看看这个孩子。他来到这世上才几年?石越的暴行,巴图的凶残,与他何干?他手上可曾沾过一滴汉人的血?”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沉入每个人的心中。
“我们要诛灭的,是像石越、巴图那样视人命如草芥、以杀伐为乐事的暴虐之徒!我们要推翻的,是这纵容暴行、制造无数悲剧的吃人世道!而不是某个民族襁褓中的婴孩,不是某个族群中同样渴望安宁的普通老人!”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若我们今天,因为仇恨,便将刀锋指向这无力反抗的妇孺,那我们的反抗,与我们所憎恨的那些胡虏暴君,又有何本质区别?!我们反抗暴政,追求的是公理与仁恕,若自己也堕入滥杀与仇恨的轮回,那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浴血奋战,牺牲流血,又有何意义?!”
“我们追求的胜利,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征服,更是要让这天下,不再有石越那样的屠夫,也不再有无辜孩童因为出身而天生背负原罪!那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太平!”
一番话语,如同洪钟大吕,震聋发聩。那名提问的士兵怔住了,他脸上的愤懑渐渐被一种深思和恍然所取代。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那正在舔舐糖果、对周遭一切懵懂无知的孩子,眼中的戾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迷茫,却又仿佛被洗涤过的清明。他,以及周围许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将士,在这一刻,似乎隐约触摸到了冉闵内心那超越了一般民族仇恨的、更为宏大和艰难的追求。
冉闵在避难所停留了很久,他走过每一个角落,查看物资是否充足,安抚那些惊魂未定的老人,抚摸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头顶,耐心倾听他们的哭诉与担忧。直到油灯燃尽,晨曦的微光再次从破旧的窗棂透入,直到大部分百姓终于在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中沉沉睡去,他才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悄然离开。
走在依旧寂静、却仿佛与昨日不同的街道上,冉闵的心中没有胜利后的狂喜,只有如同这黎明前天色般深沉的思索与愈发坚定的信念。这场流血的肃清,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摧毁一个旧世界的暴政固然需要铁与血,但要建立一个不再轻易孕育石越、巴图的新秩序,需要的是在废墟之上,重新播种下理性、仁恕与公正的种子。这条路,远比单纯的征战杀伐更为漫长,也更为艰难。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砺剑前行,为了那些死去的,也为了那些活着的,更为了那些刚刚开始舔舐糖果的、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