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御前独对(1/2)
午后骤雨初歇,崇贤馆内水磨青砖地犹带湿气,四壁洞开的直棂窗涌入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稍稍驱散了先前的闷热。
博士苏通宽袖垂拱,正于讲台剖析《礼记·王制》中“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之论。
他声音洪亮,将地理民情与先王制度相勾连,阐释因地制宜之理。
天王苻坚端坐御座,凝神倾听,不时微微颔首。
舞阳公主苻宝已重回御座之侧,神色娴静如常,唯眼角余光偶尔掠过台下青衿行列中的王曜时,方有微波一闪。
易阳公主苻锦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蹙金绣囊,目光在肃穆的学子与垂眸端坐的释道安、习凿齿之间逡巡。
苏通讲毕,依例询疑。
权宣褒率先起身,就“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发问,言辞虽恭,眉宇间却难掩世家子弟的矜傲。
习凿齿捻须静听,待其语毕,方缓声接话,引《汉书·地理志》与《禹贡》为证,论述先王经营天下,非强使风俗同一,乃在因其俗以简其礼,齐其政以修其教,其言博洽,令满座皆静。
释道安低眉垂目,指间沉香木念珠徐徐转动,此时亦抬眸,以佛家“方便多门”之旨相印证,谓佛陀设教亦观机逗教,随方毗尼,其言温润,别开生面。
司业卢壶见气氛渐融,暗舒一口气。
博士刘祥继而升台,讲《尚书·洪范》“八政”中之“食”、“货”二枢。
他学问扎实,结合当前关中农事、太学籍田所获,阐述食足货通乃安民之本。
裴元略在座中频频点头,面露嘉许。
刘祥讲罢,胡空起身,就其家乡安定郡连年歉收、官府催科依旧之事,声音微颤,问及“食”与“赋”孰先孰后,如何解民倒悬。
此问直指时弊,馆内顿时一静。
苻坚眉头微蹙,目光扫向裴元略。
裴元略会意,起身详陈去岁关中虽局部有灾,然朝廷已尽力调粟平粜、减免部分赋调,并力主广行区田、溲种等法以增地力,言辞恳切,数据详明。
徐嵩亦忍不住起身附和,援引孟子“制民之产”与晁错“贵粟”之论,强调使民自有恒产方能固本。
韩范则从《周礼·地官》司徒之职掌出发,论及均节财用、敛弛有余,其言虽稍显迂阔,亦见用心。
尹纬冷眼旁观,见众人多围绕具体政务,忽而轻笑一声,引得近侧几人侧目。
他并未起身,只待众人声稍歇,方低声道:
“《洪范》八政,食货为先,自是不刊之论。然则,今日淮南新丧六万锐卒,巴蜀、陇西亦不安宁,府库为之一空。此时空谈增地力、节财用,岂非如扬汤止沸?根本之困,在于征伐过频,民力已竭。若不暂息兵戈,与民休息,纵有神农复生,区田法遍行天下,亦难填这无底之壑矣。”
此言如冰锥刺入,馆内暖融气氛为之一僵。
朱序端坐不动,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牵。
权翼面色微沉,韦逞则怒视尹纬。
苻坚抚须的手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了尹纬一眼,未置可否。
释道安适时低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之忧,亦是众生之苦。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老子云:‘大兵之后,必有凶年。’非止天灾,更因人祸。若能止戈为武,化干戈为玉帛,使百姓各安其业,则风雨时节,五谷丰登,可期也。”
他将话题引向更根本的和平之道,冲淡了尹纬言辞中的尖锐。
习凿齿亦颔首:“道安大师所言,深得黄老清净无为之旨,亦合孔子‘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之深意。民信为本,食、兵为末,若为求兵食而失民信,则本末倒置矣。”
他巧妙地将佛道之言与儒家精义相融,既回应了尹纬,又未直接批驳秦廷国策。
王曜坐于席间,静听各方议论,心绪翻涌。
尹纬之言虽刺耳,却是事实。
释道安、习凿齿之论虽高妙,然在当下强敌环伺、内部纷纭的时局下,难免有远水难救近火之憾。
他见苻坚虽未表态,然倾听之态极为专注,眉宇间隐有思虑之色,心知天王内心亦非全无触动。
此后,博士王寔讲《周易》“乾”卦爻辞,胡辩析《尔雅·释训》名物,众学子各有问答,释道安与习凿齿亦间或插言,或以佛理释“亢龙有悔”,或以史实证“如切如磋”,妙语连珠,启人深思。
然经过尹纬那番直言与后续讨论,下午的讲经虽依旧充实,却终究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凝重色彩。
两位公主中,苻宝始终凝神端坐,苻锦则在后半程已显倦怠,以手支颐,几欲瞌睡。
申时末,日影西斜,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卢壶见时辰已到,起身宣布今日讲经圆满。
众人向御座行礼,苻坚勉励数语,无非是望诸生潜心向学,明体达用。
随即,内侍传旨,命王曜随驾至祭酒书斋觐见。
王曜心下一凛,在众多或羡或妒或探究的目光中,恭谨应命,随着引路内侍,穿过柏影深深的庭院,走向王欢那间素雅而肃穆的书斋。
书斋内,苻坚已除去幞头,仅以一根玉簪束发,身着寻常的明黄色圆领便袍,坐于主位。
祭酒王欢陪坐下首,见王曜入内,微微颔首示意。
内侍悄然掩门退去,室内唯余君臣三人,以及书架上累累卷册散发出的淡淡墨香与药草气息。
“子卿,坐。”
苻坚指了指下首另一张蒲团,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见的疲惫。
王曜谢恩,依言端坐,垂首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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