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季考(2/2)
考试地点仍旧选在开阔的演武场。此时的演武场,景象与平日大不相同。
原本空旷的沙土地上,整齐地搭起了一排排临时的单人考棚,以木为架,覆以青布,仅容一人一案,彼此隔绝,以防窥视。
考棚四面透风,虽在背风处,然初冬的寒气依旧无孔不入。
每间考棚内仅设一席、一案、一砚、一笔、数张素纸,并一小盆将熄未熄的炭火,勉强提供些许暖意。
天色未明,众学子已按序入场,找到自己的考棚,静候考试开始。
呵气成霜,不少人搓手跺脚,以驱寒意。
王曜步入指定考棚,将笔砚摆好,又将那件靛蓝色新棉袍仔细穿上,果然合身无比,暖意顿生,心中对阿伊莎更是感激。
辰时正,鼓声三响。
祭酒王欢、司业卢壶及数位博士身着礼服,缓步而至,神情肃然。
随后,有学官捧一卷黄绫覆盖的卷轴,立于场中高台,朗声宣布:
“天王亲命题,季考开始——!”
卷轴展开,考题赫然呈现于众学子面前。场中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与骚动。
天王亲出试题,已属罕见,而题目之宏大尖锐,更是超出许多人预料。
王曜凝神细观,将三道大题尽收眼底:
首先为经义辨析题,有两个试论。
其一,《春秋》“尊王攘夷”与《尚书》“协和万邦”之关联,并阐发其于我朝“混一戎夏”之策有何裨益;其二,引《周礼》“六官分职”之制,析其于当今官制革新之参鉴意义。
第二道大题,时政策论,也有两个试论。其一,夫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试论南征之举,其道义根基何在?何以驳斥江东偏安之“正朔”谬说?其二,州郡吏治,关乎民生休戚。太学之士,当如何助益地方,革除积弊,以孚天王广修学官、敦促教化之圣意?
第三道大题,治术应用,小问两个。一者河北新垦之地,或有“贷粮与民”之议,试析其利弊,兼论如何权衡国库用度与纾解民力;二者若使太学生巡查郡县,当以何标准察举人才?如何规避九品中正之余弊,真正擢拔寒俊?
考题既下,偌大的演武场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只闻寒风掠过考棚青布的噗噗声,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王曜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闭目凝神,将诸题在脑中细细咀嚼。
天王出题,果然气魄不凡,直指当前朝政核心。
经义题欲从经典中寻求融合华夷的理论支撑;时政题更是尖锐,既要为南征张目,又要直面吏治痼疾;治术题则考验务实之能,关乎钱粮、人才这些根本。
他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在素纸上写下第一题应答。
他先从《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本意谈起,指出“尊王”在于确立共主,维护秩序,“攘夷”并非一味排斥,而是抵御不遵王化的寇掠。
继而引出《尚书》“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强调教化德泽,使远人归心。
他将二者结合,论述大秦欲“混一戎夏”,正需双管齐下:一方面以“尊王”确立天王的天子权威,消弭内部各族纷争;另一方面以“协和”推行仁政教化,使各族渐染华风,最终达到“夷夏一家”的境界。
文中暗合苻坚重用各族人才、兴办学校等举措,以为佐证。
第二题经义,他则着重分析《周礼》六官体系权责分明、各有所司的特点,指出其对于革除当前官职重叠、权责不清弊病的借鉴意义。
并结合苻坚擢拔房旷、阳瑶等汉人士族参与机要之事,论述唯有建立制度化、规范化的官僚体系,方能保证政令畅通,提高行政效率,避免因人废事。
时政策论第一题最为敏感。
王曜知此题为南征造势之意明显,但他并未一味迎合,而是从儒家“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入手,论述天命所归在于德政能否泽被苍生。
指出晋室失德,致天下分崩,秦扫平北地,抚定黎元,遂有新朝气象;而东晋偏安江左,门阀倾轧,内斗不休,早已失却统领天下之德与能。
其所谓“正朔”,不过是苟延残喘之借口。统一天下,非为穷兵黩武,实为结束战乱,重开太平之必然。
如此,既呼应了题目要求,又将南征置于“吊民伐罪”的道义高地,隐含了对滥用兵戈的警惕。
时政第二题,他结合自身见闻,提出太学生可参与州郡吏治考评,利用其相对超然的地位,察访民情,核实政绩。
同时,可于地方兴办义学,宣讲律令教化,使朝廷德意直达底层。
此举既能锻炼太学生实务能力,亦可弥补官方监察之不足。
治术应用题,他立足于“藏富于民”的思想,肯定“贷粮与民”在安抚流民、鼓励垦殖方面的积极作用,但强调必须辅以严格监管,防止胥吏借此盘剥,或豪强冒领。
他引用王猛休养生息之策,说明与民休息方能固本培元,若只知搜刮以充军资,无异竭泽而渔。
至于巡查荐举人才,他主张打破门第,注重实际才干与乡评口碑,设立明确的考核标准,如农桑、狱讼、教化等具体政绩,并允许被举荐者自陈,以避免请托舞弊。
寒风不时卷入考棚,墨汁易于凝冻,王曜不得不时时呵气暖手,方能继续书写。
思绪却如泉涌,结合经典、时局与自身观察,纵横开阖,务求言之有物,论之成理。
身边炭火早已燃尽,他也浑然不觉,全副心神皆沉浸于笔下的经世之策中。
直至日头偏西,钟声再响,示意考试结束。
王曜方才搁笔,只觉手腕酸麻,浑身冰冷,然心中却有一种畅快淋漓之感。
他将答卷仔细交给收卷的学吏,随着人流走出考棚。
钟鸣声响,考试终结。众学子鱼贯而出考棚,面色或凝重,或释然,或忐忑,相互间亦不多言,各自默默返回学舍。
......
丙字乙号舍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一身寒气。王曜推门而入,但见杨定、吕绍、徐嵩、尹纬皆已归来,围炉而坐。
吕绍正捧着杯热汤,龇牙咧嘴地抱怨:
“这鬼天气,冻煞人也!手都快握不住笔了!那经义题倒也罢了,时政题竟直问伐晋正当与否,天王这是……”
他缩了缩脖子,未尽之语,众人皆明。
杨定虎目一瞪,打断道:
“慎言!天王胸襟,岂是你能妄测?”
随即却又叹服。
“不过,天王敢将此等敏感议题直陈于太学季考,任我辈学子纵论是非,这份气度,这份求言之诚,古今罕有!便是汉文晋武,怕也有所不及。”
他素来敬佩苻坚雄略,此刻更为其坦诚折服。
徐嵩搓着手,靠近火盆,脸上带着深思之色,温言道:
“子臣所言极是,尤其那‘贷粮与民’与‘巡查荐举’之题,直指吏治与民生根本,非深恤民情、锐意求治之君,不能出此问。子卿,你觉如何?”
他转向王曜,知其对农事吏治素有心得。
王曜脱下那件暖和的棉袍,小心放好,在火盆旁坐下,感受着暖意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沉吟道:
“天王之志,在混一六合,而其术,则在儒法兼济,胡汉同风。此番考题,经义探本,时政求用,治术务实,三者环环相扣。尤其时政题,明知太学之内,对南征有异议者不少,仍坦然命题,非止求言,更是砥砺我辈,须以天下为己任,纵有歧见,亦当堂堂正正,发于策论。此圣王胸襟,开阔如海,非斤斤于权柄者所能及。”
一直默然拨弄炭火的尹纬,此时忽而冷笑一声,接口道:
“开阔如海?或许吧。然诸君可曾想过,天王以此等题目考校太学生,其意不仅在于选拔人才,更在于……试探风向,收集舆论。南征之事,朝中阻力不小,他需要知道,年轻士子之心,是否与他同向。至于那‘胸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讥诮。
“若所纳之言,皆合己意,自然胸襟开阔;若逆耳忠言频现,不知是否还能如此从容?”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曜身上。
“子卿,你策论之中,于伐晋之事,想必未全然附和吧?”
王曜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
“不错,曜以为,天命在德不在兵,民心思安,国力待充。若贸然大举,恐非万全之策。”
尹纬闻言,抚掌轻笑:
“果然如此!天王能容此等‘异论’,无论其初衷为何,眼下看来,确有其过人之处。只是不知,这份‘容人之量’,能持续到几时?”
他语带玄机,令人玩味。
吕绍听得头大,摆摆手道:
“好了好了,尹胡子你就别绕弯子了!反正考都考完了,天王心胸宽广,乃我等之福。只盼阅卷博士莫要因我论伐晋不够激昂,便黜落于我。”
他愁眉苦脸,显然对自己答卷信心不足。
杨定哈哈一笑,拍了拍吕绍肩膀:
“吕二,你若少些宴游,多读些书,何至于此?”
又正色对众人道:
“无论如何,天王亲命题考,广开言路,此乃朝廷重视太学、寄望于吾辈之明证。吾等当以此自勉,无论前程如何,皆不可负此所学,当以济世安民为念。”
徐嵩颔首称是,王曜亦深以为然。
炉火噼啪,映照着五张年轻而神色各异的面庞。
窗外,暮色四合,寒气愈重,而学舍之内,因这番关于考题、关于天王胸襟的议论,却涌动着一股属于士人的热血与忧思。
前路虽漫漫,风云虽莫测,此刻同心砥砺,亦足慰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