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甲困儒冠(2/2)
徐嵩正临窗批注《毛诗》,案头狼毫在素绢上游走,留下朱红细点。
尹纬则斜倚上铺,手中摩挲着那卷泛黄的《孙膑兵法》竹简,目光沉沉,似在与千年前的兵戈对话。
“砰——”
一声闷响自门外传来,门板险些被撞散。
杨定魁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尘土与怒气闯入,玄色胡服下摆沾着草屑,腰间木刀撞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他几步跨到自己床榻前,重重坐下,床板被压得吱呀作响,被褥里的棉絮都震得飞散出来。
徐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他铁青的面色,奇异道:
“子臣你这是.....”
杨定怒哼一声,并不搭理徐嵩,他目光扫过王曜、吕绍空荡荡的铺位。
“子卿和那胖子又去那销金窟了?”
尹纬从竹简上移开视线,虬髯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怎么,杨大将军这是在哪吃了败仗?火气旺得能点着这满室书简。
“败仗?”
杨定猛地拍了下大腿,震得矮几上的陶碗都跳了跳。
“老子连上阵的机会都没有!”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同是太学门生,凭什么慕容农能随他老子披甲出征?还有韦谦那小子,也能跟着他爹去攻打魏兴郡!”
“魏兴郡”三字出口,他像是被火烫了般猛地站起,在狭小的舍内来回踱步。皮靴踏在青石板上,踏出沉闷的鼓点:
“我几番去信给叔父(杨安),求他带我随军,哪怕只是当个帐前亲兵!可他倒好,每次回信都只有一句——安心向学,勿要妄动!”
尹纬将竹简卷好置于枕边,翻身坐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当真是为了上阵杀敌?”
“不然呢!”
杨定霍然转身,虎目圆睁。
“如今襄樊大战就要开启,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我杨定生于将门,岂能整日困在这里,与笔墨纸砚为伍?”
他指节叩着案上的《吴子》。
“叔父让我来太学磨性子,我来了!可这等千载难逢的战机,他为何偏偏要把我锁在这太学里!”
徐嵩搁下笔,温言劝道:
“子臣兄息怒,杨将军许是怕你年少冲动,在军中出甚意外.....”
“意外?
杨定冷笑。
“我杨定七岁每日习武,弓马娴熟,难道还会比那慕容农、韦谦差?”
他忽然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想来应该也只能是那桩事......”
尹纬眉峰微动,嘿嘿笑道:
“你是说上次那桩子事...”
“还能有什么!”
杨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听叔父之前的口气,估计用不了多久,赐婚旨意便要下来!”
“天子快婿,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你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定猛地一脚踢空,尘絮微飞。
“什么乘龙快婿!我看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一旦成了驸马,往后岂不是要被拴在长安这金丝笼里,再难驰骋沙场!
徐嵩闻言一惊,手中竹笺险些滑落:
“此事当真?”
我倒希望不是真的!
杨定颓然坐倒,声音低沉如困兽。
“叔父总说我是略阳杨氏唯一的希望,不容有失。可他怎知,我宁愿像个战士一样战死沙场,也不愿当个束手束脚的驸马!”
尹纬看着他紧握的双拳,忽然笑了:
“你当杨将军真只是怕你涉险?”他慢悠悠地走下梯子。
“天王属意于你,既是恩典,也是制衡......”
杨定一怔:“你.....你此话何意?”
“略阳杨氏手握重兵,尤其你叔父,更是如今秦国数一数二之大将,若你再在军中树威,朝堂之上,怕是有人要睡不着觉了,此为其一。”
“慕容农随军,那是慕容垂要向天王表忠心。韦谦出征,乃韦刺史(韦钟)之私心。”
尹纬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
“唯有你杨子臣,是天王放在棋盘上的关键一子。让你入太学,是磨你之锋芒;许你婚事,亦是殊恩笼络之意,可若你们推拒......嘿嘿,杨将军这步棋,走得比你想象的深呐!”
杨定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弯刀鞘上的兽纹。
窗外柳絮扑簌簌落在窗纸上,如同沙场的雪。
他想起叔父信中那句大丈夫能屈能伸,想起太学祭酒王欢讲过的“戒骄戒躁”,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所取代。
“可我...”他喉结滚动。
“我只想像叔父那样,当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余者.....没想那么多。”
“你必须要想啊子臣,你身处如此敏感之位置,为了家族兴盛,更为了你自己,焉能不多思多想?况且做了驸马,如何就不能跃马扬鞭,驰骋疆场了?”
杨定逐渐暗淡下去的眸子突然骤亮:
“你是说陛下还会用我将兵?”
“怎么不用,你那远房族兄,新任秦州刺史杨壁,也是驸马,目下不就在和陇西戎狄打仗?等着吧,你这把剑,天王迟早要挥!”
尹纬拍了拍他的肩膀,虬髯下的笑容带着几分沧桑。
“只是现在,你得学会把这剑藏进剑鞘里。”
徐嵩起身续了盏热茶递过来:
“子臣,景亮兄所言极是,太学虽非沙场,却也是另一种战场。”
杨定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眶。他望着案上摊开的《吴子》,忽然将茶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陶碗:
“罢了!读书便读书!总有一日,我要让叔父知道,我杨定不仅能舞枪弄棒,也能光耀门楣.....”
话音未落,门轴轻响,王曜青衫落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手中提着一个素布包裹,里面是刚誊抄好的文章,见舍内气氛凝重,杨定垂头丧气的模样更是从未见过,不由奇道:
“诸位这是......”
杨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羞赧,慌忙别过脸去。
尹纬与徐嵩对视一眼,皆是苦笑。
窗外,最后一缕柳絮被风吹进屋内,落在王曜的书箧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