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歧路别(2/2)
她言语里带着小商贩特有的精明和对周遭的熟稔。
她的步履轻盈,如同踩着节拍,穿梭于杂乱的人流车马间却游刃有余,不时为王曜点出路旁值得留意的去处,介绍着那些混居于此的各族人群特点:
“看那个毡帽下胡子卷翘的大个子?那是康居来的马贩子,说话嗓门贼大,为人还算爽快,就是价钱咬得死……那边墙角缩着几个穿灰色厚袄子的是流民,听口音像是河东那边的,可怜见的……”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再往前岔路拐角,就是戍城营的临时落脚处,白日里兵卒出来采买,人多混乱,小心些别冲撞了他们……那个门脸光鲜些,挂着带波斯锦纹布幡的?那是粟特胡姬开的香粉铺子,用的是昆仑山的香料呢!”
她的话语泼辣而真实,像一把解剖刀,将这繁华喧嚣背后的生存图景一层层剥开。
王曜仔细听着,清亮的眼神锐利地扫过这方生机勃勃又躁动不安的天地。
衣衫褴褛的乞儿蜷在墙根下,用空茫的眼神望向热气腾腾的蒸饼铺子;身着油污皮袄的车夫靠着墙根,拿着粗糙的黍饼大嚼;
而一辆由健仆护卫、垂着锦绣车帘的华丽油壁香车,在拥挤的车流中傲慢地缓缓挤过,引得行人纷纷匆忙避让,掀起一片轻微的怨声。
这一切都鲜活地呈现在眼前,比书上所载更具体、更震撼,也更残酷地印证着他当日在官道上目睹的悲凉。
他微微颔首,心底涌动着复杂的思绪,口中只低声道:
“多谢姑娘提醒。”
随着前行,官道上的喧闹渐渐有了变化。
行脚商人、满载杂物的牛车明显减少。代之而起的是路旁开始出现的、高大笔直的白杨树,虽然此刻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如铁画银钩般刺向青空,却也给人一种秩序初显之感。
路上的积雪和冰泥似乎被人清理过,显出更干净的路面。
那些烟火气浓郁、人声鼎沸的杂货铺、食肆也渐渐被一些门脸高大、售卖笔墨纸砚、经史典籍的书铺或古玩字画铺所取代。
空气里的食物膻腥味淡了下去,隐隐约约,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如同陈年的纸卷散发的墨香与松柏木料的混合。
行人也不同了。虽然依旧车马穿行,但多了不少身着干净儒衫、头戴布巾或小冠的读书人。
他们或三五成群议论着什么,步履从容;或独自背负书囊,神情专注。
周遭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障壁隔开,他们的世界是清谈与书卷。
一些或乘素幔小车、或骑驽马代步的年轻学子,车辕马鞍旁都挂着书囊或琴匣,目的明确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阿伊莎清脆的介绍声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她看着那些步履沉稳、衣饰或许并不华贵却透着整洁文雅气息的学子们,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为了在酒肆奔走利落而特意换上的、色彩鲜艳的窄袖胡服,以及沾了些许泥点的红色裙裾,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局促感悄然爬上心头。
她在南郊商贩中如鱼得水的自在,似乎在这片弥漫着书本气息的空气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她悄悄地放慢了脚步,由并肩而行,稍稍退到了王曜侧后方半步之遥,仿佛要借他那清瘦的青衫身影遮挡几分自己的“胡气”与“烟火气”。
脸上那两团因行走而泛起的红晕依然在,却褪去了几分神采飞扬的泼辣,添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沉寂。
“快到了。”她的声音恢复到了在王曜初醒时照料他的那种轻柔,少了刚才的喧腾,像一颗沉入清水的石子,“前面……拐过这片林子就是了。”
官道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算太大的弯。绕过弯,一片由高大茂密、苍翠经冬不凋的桧(gui)柏组成的林子豁然出现在眼前。
这些遒劲古树高大蔽日,如同沉默的巨人排成仪仗,将外界的一切尘嚣有力地阻隔在外。
空气彻底变了!清冷、肃穆,带着浓郁的松柏特有的冷冽清气。
脚下的路也变得不同。不再仅仅是夯实的黄土或铺着零碎石板,而是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巨大厚重的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
石板间的缝隙都被修整得极其平整,雨水和融雪在上面映出清冷的天光。路两旁的景致更是迥异。
高大挺拔、苍枝铁干的松树取代了其他杂木,一株株如同戍卫的甲士,分列在道路两侧,笔直地指向远方。
这些松树显然是精心修剪过,枝干层叠,姿态端庄,自有一股庄严气象。
其下,整齐地栽植着已然枯黄的柳树,细长的枝条在寒风中轻拂,虽无绿意,却透出一种古典的秩序感。
先前还能隐约听闻的车马喧嚣、市井叫卖声仿佛被一只巨手凭空抹去,唯有风吹过松柏林海的深沉呜咽、偶尔一两声悠远的钟磐之音、以及鞋子或马蹄踏在光洁青石板上发出的清晰回响,汇成了此地的主调。
一种无形的、沉重而庄严的气息弥漫开来,如同水银般缓缓浸入人的四肢百骸。
王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他的步伐变得更加沉稳。
阿伊莎则像是踏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而宁静的祭坛边缘,脚步愈发轻缓,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压迫感,仿佛周遭空气都凝滞成了半透明的琉璃。
视线穿过那排排肃立的松柏仪仗,在前方一片巨大的空场彼端,恢弘壮丽的建筑群拔地而起,如同从这片古老土地里生长出的巍峨山岳!
高大的、涂刷着暗红色和青灰色、庄重肃穆如同铁与血凝成的围墙,连绵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
围墙之上,是层层叠叠、飞檐翘角、覆盖着厚实黑色陶瓦的巨大殿宇轮廓。
尽管已是春日,那屋顶上残留的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更添冷峻。
屋檐下斗拱交错,结构繁复而有力,透出中古建筑特有的沉雄古朴的韵味。
巨大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着,门额悬挂的匾牌笔法古拙雄浑,赫然是“太学”二字!门前伫立着两尊巨大的石雕“辟邪”神兽,姿态威猛狰狞,其背上有小翅,昂首蹲踞,目光如炬,似乎要吞噬一切敢于扰乱此间清静的无形邪祟。
高阶之下,分立着数名身着玄色袍服、头戴介帻、腰悬短刀的仪卫,他们纹丝不动,面色肃然,如同凝固的雕塑,更加强化了这处空间的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这片区域,已远离任何世俗的烟火喧嚣,连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千年的书香文脉与君权的赫赫威严。
肃杀、高洁,令人不自觉心生敬仰,却又本能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这便是汇聚天下英才、承继千年文统、象征文治昌隆的秦国最高学府——太学!
王曜凝望着那庄重威严的朱门高墙,眼神复杂而明亮。
有向往,有敬畏,有少年壮志即将扬帆的激越,也重新被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心跳加速。
路旁的冻骨与眼前的清肃交织缠绕,提醒着此行的目的绝非仅仅是读书致仕那么简单。
他深深吸了一口此地冰凉清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份肃穆融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