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旧恩墨守·初心如炬(1/2)
煤油灯的光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晕开一片暖黄,昏黄的光晕里浮沉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时光揉碎的碎片,慢悠悠地飘着,把墙上“教书育人”四个褪色的毛笔字,映得愈发柔和。陈守义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桌上的牛皮纸信封——他今年刚满四十二岁,鬓角却已染了些霜色,指尖的薄茧是常年握粉笔、握锄头磨出来的,粗糙得能摸到信封上细微的纹路。信封边角早已被岁月和心事磨得发毛,“县城中学调令”六个墨字,在摇曳的灯光下像块沉甸甸的砝码,压得桌面微陷,也压得他心口发沉。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碾过眼角新生的细纹,二十多年前的画面,裹挟着刚解放时的尘土气息,猝不及防地漫进脑海。那是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乡村教育更是一片空白。他刚十七岁,揣着地区师范学校的毕业文凭,背着打了补丁的铺盖卷,踩着泥泞走进林家洼。彼时的黄云峰,已是三十出头的汉子,作为村长,正领着乡亲们在山坳里开垦新田,那张黝黑的脸上,总是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谁能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自己刚过不惑,黄云峰却已年过半百,头发白了大半,脊梁也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弯了。
记忆里的林家洼小学,是刚解放后大队勉强凑起来的“学堂”,比现在更显破败。土坯垒的教室裂着细缝,风一吹就呜呜作响,像是在低声呜咽;黑板是用锅底灰混着米汤刷的,字迹写上去没多久就会泛白,擦黑板时扬起的灰,总能呛得前排学生直咳嗽;最扎眼的是教室里的学生,根本没有“年龄段”一说,高矮胖瘦挤在同一间屋,活像一蓬参差不齐的庄稼——最小的才七八岁,拖着鼻涕攥着粗铅笔,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最大的竟有十八九岁,比他这个老师还年长,身材高大壮实,裤脚沾着田埂的泥,坐在矮小的木凳上,显得格外局促。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大龄学生,都是村里早年没机会读书的年轻人。刚解放时提倡“扫盲”,大队办起小学,乡亲们便催着家里的半大孩子来上课,哪怕十八九岁了,能识几个字、算几笔账,也算多份本事。于是,教室里便出现了奇观:前排放着七八岁的小娃娃,后排坐着比老师还高的大姑娘、小伙子,上课铃一响,小的奶声奶气跟读,大的红着脸小声附和,模样既滑稽又让人心酸。
他攥着皱巴巴的备课笔记站上讲台时,心里直发怵。面对这群“老少混杂”的学生,他这个十七岁的老师,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袖口沾着赶路的尘土,声音发紧,连念课文的调子都带着颤。他本想着凭一腔热忱好好教,可没成想,上课第三天就撞了壁。
挑事的是后排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个叫狗子,一个叫柱子,都是村里出了名的“愣头青”。两人本就觉得“这么大岁数还跟小娃一起上课”丢面子,又见陈守义年纪轻、说话温吞,便觉得好欺负,课上故意起哄:狗子用纸团裹着土块砸黑板,“砰砰”声混着哄笑,震得窗纸都在抖;柱子捏着嗓子学他的外地口音,把“上课”念得怪腔怪调,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陈守义强压着怒火维持秩序,可两人根本不买账,反而闹得更凶。最让他心凉的是,下课时他掀开讲台抽屉,昨夜熬夜写的备课笔记,竟被撕得粉碎,纸片像被揉烂的蝶翼,散在满是灰尘的桌底——那是他熬了三个晚上,一笔一划抄录的知识点,是他想好好教这群学生的全部诚意,如今却成了他们取乐的工具。
他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纸,指尖触到冰凉的木板,眼泪没忍住砸在纸片上,晕开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委屈像潮水堵在喉咙,连带着初为人师的热忱也被浇得透湿。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空有一腔抱负,却连几个半大孩子都管不住。那晚他在冰冷的土炕上翻来覆去,连夜打包好铺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穷山僻壤的书,他教不了,也不想教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没散尽,他背着铺盖走到校门口,却被校工老周拦了下来。“陈老师,等一等!”老周跑得气喘吁吁,手里还攥着块温热的窝头,是刚从灶上拿的,“黄村长在教室等着呢,说有话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走啊!”老周跟着学校守了十几年,看着几任老师来来回回,好不容易盼来个年轻有学问的,说什么也不愿放他走。
他心里犯嘀咕,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往教室走。推开门的瞬间,晨光恰好从破窗棂里钻进来,照见时任林家洼村长的黄云峰,正站在教室中央。彼时的黄云峰才三十出头,深蓝色的土布褂子浆洗得发白,脊背挺得笔直,像棵扎根在山坳里的青松,脸色比窗外的晨霜还严肃。狗子和柱子,还有另外几个跟着起哄的半大孩子,头垂得快抵到胸口,手背在身后,指尖绞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活像做错事的小猫。
“陈老师,先坐。”黄云峰转头看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山一样的分量。他没提“挽留”,也没说“道歉”,只是猛地转头看向墙角的几人,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学校是大队凑着公分、挨家挨户凑着木料办的,是给娃们、给咱村的年轻人扫盲学本事的地方!你们倒好,欺负新来的老师,撕老师的心血笔记,这是坏了村里的规矩,违了学校的纪律!”
他目光扫过狗子和柱子,眼神格外严厉:“尤其是你们俩,比老师年纪都大,更该懂道理!老师是来教你们认字的,不是来受你们气的!”说罢,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今天两条路选:要么给陈老师鞠个躬,认认真真道歉,保证以后好好听课、尊重老师;要么,从今天起别进这校门,直接去队里跟着下地挣公分,家里的公分,按顶撞师长扣三成!”
狗子和柱子本就心虚,被黄云峰一训,更是吓得腿肚子发颤,赶紧齐刷刷地弯腰,声音含糊却急切:“陈老师,对不住!我们再也不敢了!”其他几个小些的孩子也跟着道歉,教室里一时间只剩此起彼伏的认错声。
黄云峰没再看他们,转身从桌角端过一杯温热的水,递到陈守义面前,语气软了几分:“陈老师,狗子他们虽是十八九岁的人,可从小没读过书,性子野,不懂轻重,说话做事没个分寸,你别往心里去。”他指尖划过斑驳的黑板,指腹摩挲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声音里带着恳求:“村里盼个正经老师,盼了三年。这些娃,这些年轻人,都等着有人拉一把,等着能识几个字,将来少走点弯路啊。”
陈守义握着温热的水杯,掌心的暖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心口,那些冰碴子似的委屈,竟悄悄化了一角。后来他才从老周嘴里得知,头天晚上他蹲在地上捡碎纸的模样,被路过的学生看见了,转头就告诉了老周,老周连夜跑了三里地,把事报给了黄云峰。黄云峰一听就急了,披着衣裳就往那几个孩子家里跑,一夜跑了三家,挨家挨户地跟家长说理。有家长不乐意,拍着桌子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娃”,他红着眼眶顶回去:“娃要教,得有人教规矩;老师要护,得有人护体面!这事关系到娃们的将来,我管定了!”
更让他记挂的,是那天中午。老周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粗瓷碗里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汤面上飘着葱花,热气裹着香气扑在脸上,驱散了清晨的凉意。“这是黄村长让他媳妇煮的,说你昨晚没吃饭,肯定饿坏了。”老周说着,从碗底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糙纸,上面是黄云峰遒劲有力的字迹,带着淡淡的墨香:“老师,娃们需要你,别走。”
就是那碗暖到心口的汤面,那张浸着诚意的纸条,像两颗定心丸,把他留在了林家洼。这一教,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他看着土坯教室的裂缝被糊上,看着七八岁的小娃能背完整本语文书,看着十八九岁的狗子和柱子,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到能算清自家的工分账;看着黄云峰忙着村里的事,也总惦记着学校——冬天给教室糊窗纸,夏天给孩子们修桌椅,偶尔路过教室,还会悄悄站在门口听一会儿,看到后排的大龄学生认真记笔记,嘴角便会露出欣慰的笑。
后来他因教学出色,被调去公社中学,临走那天,黄云峰特地从地里赶回来,塞给他一布袋晒干的核桃,说:“路上吃,补脑子。好好教,不管到哪,都是为娃们好。”再后来,特殊年代里,因为家庭成分的“污点”,他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十几年里,锄头磨破了掌心,汗水浸透了衣衫,日子苦得像黄连,可他总在夜里想起林家洼的土坯房,想起黄云峰挺直的脊背,想起那碗飘着香气的汤面,想起教室里老少混杂的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那些温暖的片段,成了他熬过艰难岁月的光。
直到去年平反,他捧着恢复工作的通知,几乎没有犹豫,第一时间申请调回林家洼——他成了这所小学的校长,回到了这个曾给过他温暖与力量的地方。回村那天,他在村口遇见黄云峰,才惊觉岁月的无情。昔日挺直的脊梁弯了,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风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是黄云峰最小的女儿子婷,正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黄云峰看见他,眼神里先是惊喜,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像是想起了自己“不好”的身份,赶紧拉着小姑娘往旁边的巷子里躲,脚步匆匆,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连累他。
他心里发酸,却没上前叫住他。后来他悄悄打听,才知道这些年黄云峰过得有多难。因为“投机倒把问题”,他被撤了村长职务,还挨了批斗,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黄云峰的父母还健在,只是身体不大好,常年需要人照顾;他和媳妇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女儿,帮着分担家里的重担,两个儿子里,大儿子上五年级,最小的儿子就是鹞子,今年刚上小学,过得紧巴巴的。而那个总在操场角落里,抱着旧书默默翻看的少年鹞子,眉眼间那股倔强的韧劲,还有低头写字时认真的模样,竟和年轻时的黄云峰一模一样。
他看着鹞子,就像看到了当年的黄云峰,也像看到了当年教室里那些渴望读书的大龄学生,更像看到了当年在困境中挣扎的自己。这些年,黄云峰从没找过他,哪怕在学校门口撞见,也总是远远避开——大概是怕自己的“污点”,连累了刚平反、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他。可陈守义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年若不是黄云峰守住了他这个年轻气盛、差点放弃的老师,他早就在人生的岔路口迷了方向,哪有后来教书育人的半生?这份恩情,他记了二十多年,也盼了二十多年,终于有了偿还的机会。
指尖划过调令上的烫金字迹,陈守义长长舒了口气。县城中学的条件,是林家洼小学的十倍:明亮的砖瓦房教室,崭新的桌椅和课本,还有每月多三成的工资,甚至连住房都有安排。更重要的是,这份调令,是对他“平反”身份的最好认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前程,是能让他后半辈子安稳体面的保障。
可他眼前,却晃过鹞子的脸。那孩子总在课后留在教室,用捡来的石笔在巴掌大的石板上写字,石板边缘磨得发亮,字迹却一笔一划写得工整,哪怕手指冻得通红,也从不停歇;他晃过教室里其他孩子的眼睛,那些眼睛里装着对知识的渴望,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些攥着粗铅笔头、眼神里满是好奇的小手和壮实的身影;他还晃过黄云峰躲闪的背影,还有那间挤着一家老小的破旧土坯房——他若走了,鹞子和其他孩子,还能有像样的老师吗?林家洼小学,还能守住吗?
“娃们需要你”——黄云峰当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陈守义拿起调令,轻轻折了三折,塞进抽屉最底层,像是把那份“前程”妥帖封存。然后他拿起笔,在备课笔记的扉页上,一笔一划写下:“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有人护我三尺讲台,护我教书育人的初心;如今我守这方教室,守这些盼着读书的娃,便是守这份恩情,守这份初心。”墨字落在纸上,力透纸背,也落在了他的心里,让他那颗纠结了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沾在草叶上,陈守义就踏着露水去了学校。早读课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孩子,有的在小声背书,有的在低头写字,安静却充满生机。他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的鹞子身上。
鹞子正低着头,用一支磨得快没尖的石笔,在巴掌大的石板上写字。石板太小,字迹挤在一起,有些笔画都叠在了一处,可他依旧写得认真,眉头微蹙,眼神专注,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石笔,而是改变命运的钥匙。陈守义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发酸,又发暖——这就是黄云峰的孩子,坚韧、懂事,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在困境里依旧努力生长,像极了当年那些在教室里埋头苦学的大龄学生。
下课后,他朝鹞子招了招手:“鹞子,来我办公室一趟。”
鹞子愣了愣,赶紧放下石板,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快步跟了过去。他的脚步有些局促,衣角还沾着泥土,却走得很稳。办公室很小,木桌擦得发亮,上面摆着几本翻旧的课本和半盒粉笔,墙上挂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当天的课程,简单却整洁。
陈守义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课本,封面用牛皮纸仔细包着,边角被摩挲得有些软,上面还留着他当年做的标记。他把课本递过去,又从笔筒里拿出半块粉笔——那时候粉笔金贵,他总是省着用,这半块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是他特意留着的。“这是我以前用的课本,里面有我的笔记,你拿去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他笑着拍了拍鹞子的肩膀,目光温和,“用粉笔写,比石笔清楚,也省劲些。”
鹞子双手接过课本和粉笔,指尖触到牛皮纸封面的粗糙纹理,一股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口。他捧着课本,像是捧着稀世珍宝,眼眶微微发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抬头看向陈守义,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星,小声却清晰地说:“谢谢校长,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陈守义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好好学,别辜负了自己,也别辜负了……你爹娘的期望。”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要是你妹妹想认字,也可以来学校,我教她。”
鹞子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用力点了点头,捧着课本和粉笔,脚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箔。陈守义站在窗前,看着鹞子跑向妹妹,把课本小心翼翼地递给妹妹看,兄妹俩凑在一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深了——守住这方教室,守住这些渴望知识的眼睛,就是守住了当年那份最纯粹的暖意,也是守住了自己教书育人的初心。这份选择,他从不后悔。
他转头一看,只见张磊敞着棉袄,领口别着根沾灰的鸡毛,双手插在裤兜里,正斜靠在走廊的土墙上晃悠。他身后跟着两个同院的半大孩子,一人手里攥着根树枝,一人踢着块石子,三人堵在通往操场的路口,神情倨傲,眼神里满是不怀好意。张磊是张秃子的儿子,在院里向来横着走,平时就总爱找鹞子的麻烦,见鹞子近来总往陈校长办公室跑,心里早就憋着股不痛快,觉得鹞子是想“攀高枝”,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好处”。
“哟,这不是鹞子吗?啥时候跟校长勾结在一起了?”张磊扯着嗓子开口,声音里的讥讽像针一样扎
“你别胡说!”鹞子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透着股不容侵犯的硬气,“校长是好心给我课本,跟别的没关系。”
张磊显然没料到一向“老实”的鹞子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脸上的嚣张更甚:“胡说?我还没说你偷偷巴结校长呢!”他说着,伸手就去抢鹞子怀里的课本,指尖已经碰到了牛皮纸封面,“这破书有什么好宝贝的,给我看看,是不是写着怎么讨好校长,好让他护着你……”
第48章 怒起争锋·寒隙难平
张磊的指尖刚触到课本封面,鹞子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侧身躲开,将课本死死护在怀里,背脊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的小树苗。那本裹着牛皮纸的旧课本,此刻不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陈校长的心意,是他心里最珍重的东西,绝不能被张磊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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