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楚虽三户(2/2)
张大山被送回铺位后,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悲痛和虚脱中,闭着眼,不愿与任何人交流。
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伤员轻微的鼾声,和他偶尔不受控制发出的细微的抽气声。
截肢的创口阵阵作痛,但比肉体更痛的,是那颗被往事和现实,双重碾碎的心。
秦溪月慢慢挪到他旁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仿佛在用自己的沉默,陪伴他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调依旧平缓:
“张大哥。我外公,是我们那一片的草医郎中。”
张大山没有反应。
秦溪月也不在意他是否回应,继续自说自话:
“我小时候,见过他给一个被土铳打烂了半条腿的猎户治伤。冇得麻药,就拿布条勒着,用烧红的刀子烫。
那猎户疼得死去活来,好了之后,也成了瘸子,再不能上山打猎了。”
她语气很轻柔,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当时也跟你现在一样,觉得天塌了,成了废人,连家都养不活了。
我外公就跟他说,‘山里的路走不了,水边的路还能走。手还能编筐,脑子还能记山货的价钱。人活着,路就不止一条。’
后来,那人真的在江边撑起了渡船,还顺带收山货,日子…也过下去了。”
这个故事很简单,没有什么大道理。
接着,她话锋微转,声音更低沉了些:
“你晓得不?我爹,还有我哥,很早就参军了。他们走的时候,都说要保卫国家,光宗耀祖。”
提到父兄,秦溪月的语气显得更为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她目光涣散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那片血肉磨坊:
“他们,都没从那回来。连尸骨…都不知道埋在了哪座山,哪条河。”
张大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秦溪月继续说,声音里多了些沉重:
“我上战场,当军医的这些年,见过太多人倒下。很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农家子弟。
他们可能前几天还在田里插秧、山里砍柴,会唱好听的山歌,会笨拙地跟我学写字,歪歪扭扭的给家里写信寄去…”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声音里出现一丝愤怒与悲哀:
“可到了这里…我看到那些从山里、从田里出来的同乡,那些可能连火车都没坐过的后生仔…
迎着那些我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成片成片地倒下去。刚开始,我也恨不能替他们去死,恨自己救不过来,恨这世道。”
张大山不知不觉间,已经看向了秦溪月,红肿的眼睛带着专注。
秦溪月轻轻吸了口气,语气再度平复下来:
“我有时候想,这打的,到底是什么仗?后来,一个被炸瞎了双眼的老班长跟我说。
‘秦丫头,别哭。老子眼睛没了,耳朵还好使!能帮弟兄们听听鬼子炮弹从哪儿来!只要还能喘气,就不能算完!’”
秦溪月深深对上张大山的眼神,眼里再度蹦出一股狠劲,一字一句极清晰的说:
“有句老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们潇湘子弟,不怕死。怕的是…死得没有回声。怕没人记得他们来过,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