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黛玉及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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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黛玉的生活多了新的内容。
每日上午,她仍去贾母处请安,陪老太太说说话。下午便到东院暖阁,跟着邢悦学看账。
起初是真难。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借”“贷”“盈余”“亏空”的字眼,看得她头晕眼花。第一次打算盘,手指不听使唤,珠子拨得乱七八糟。第一次看田庄的收成账,分不清麦子稻子的收成区别。
有一回,她对着账本算了一下午,算出来的数字怎么都对不上,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邢悦见了,没说什么,只递给她一杯热茶:“歇歇,不急。”
“舅母,玉儿是不是太笨了……”黛玉声音哽咽。
“谁说的?”邢悦拿过账本,指着其中一处,“你看这里,佃户交的租子,有的是麦子,有的是稻子,得按市价折算成银子。你刚才只算了麦子的价,漏了稻子。”
黛玉仔细一看,果然如此。
“还有这里,”邢悦又指另一处,“庄子上的修缮费用,不能全算在当年成本里,得分摊到三年。这是做账的规矩,你不懂不怪你。”
她耐心地讲解,一句重话都没有。
黛玉看着舅母温和的侧脸,看着她手指在账本上轻轻移动,那些冰冷的数字忽然就有了温度。
原来,管家理事不是她想的那样,只是发号施令、摆架子。而是要懂这些琐碎的、实际的东西,要知道庄子上一年收多少粮,铺子里一月赚多少银,下人们各有什么长处短处……
原来,这世上除了诗词风月,还有这样实在的学问。
她学得更用心了。
三个月后,黛玉已能独立理清东院一处绸缎庄的账目。那铺子在城南,不大不小,每月流水几百两银子。邢悦让她试着管,从进货、定价到伙计的工钱,都交给她拿主意。
第一次去铺子时,黛玉紧张得手心冒汗。
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姓周,在东院做了十几年,听说要由表小姐管账,心里本有些不以为然。可见了黛玉,听她问的几句话都在点子上,态度便恭敬起来。
“上月进的杭绸,为什么比市价高了一成?”黛玉翻着账本,轻声问。
周掌柜忙道:“回姑娘,上月杭城雨水多,蚕丝减产,市面上绸缎都涨了价。咱们进的这批货,其实比别家还便宜半分。”
“那这个月呢?”
“这个月天气好了,新丝上市,价钱已经落回来了。小人正想请示姑娘,这个月要进多少?”
黛玉沉吟片刻:“先按往常的量进一半。我听说南边新出一种软烟罗,轻薄透气,京里还没时兴起来。你打听打听,若价钱合适,进一些试试。”
周掌柜眼睛一亮:“姑娘想得周到!小人这就去办。”
从铺子出来,黛玉坐上马车,才松了口气。
紫鹃递上帕子:“姑娘,擦擦汗。刚才可把奴婢紧张坏了,生怕那掌柜为难姑娘。”
黛玉接过帕子,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周掌柜是个明白人。”
回到东院,邢悦正在暖阁等她。
“如何?”邢悦笑着问。
黛玉将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有些不好意思:“玉儿擅自做主,让周掌柜少进杭绸,试试软烟罗……不知对不对。”
“很对。”邢悦赞许地点头,“做生意不能墨守成规,得看行情,试新货。玉儿,你很有天分。”
黛玉脸红了,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原来,做成一件实事,是这样的感觉。
踏实,充实,不像写诗时那样飘在云端,而是脚踩在实地上,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那天晚上,黛玉回到碧纱橱,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灯枯坐,而是铺开纸笔,认认真真记下今日所学:
“一、货价随行就市,须时时打探行情。
二、新旧货品交替,当有前瞻。
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掌柜既懂行,便该放手。
四、……”
写着写着,她忽然想起宝玉送的那方旧帕。
帕子收在妆匣最底层,她已许久没拿出来看了。不是忘了,而是……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像浮萍,无根无依,宝玉是她唯一的知音,唯一的温暖。可现在,她发现自己也能做些实事,也能凭自己的本事立身。
这种感觉,很好。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书案上。黛玉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那轮明月,心里一片澄明。
大舅母说得对,女子当先自立。
有了立身之本,才有选择的余地。
她忽然想起母亲。若母亲还在,看到她这样,会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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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悦站在东院廊下,看着黛玉屋里透出的灯光,嘴角露出微笑。
秋桐走过来,低声道:“太太,林姑娘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前儿太医来请平安脉,说姑娘的咳疾许久没犯了。”
“心情舒畅了,病自然就好了。”邢悦轻声道。
她转身回屋,贾赦正在灯下看海图。见她进来,抬起头:“玉儿睡了?”
“还没,在写东西呢。”邢悦在他身边坐下,“这孩子,真有灵性。学什么都快。”
贾赦放下海图,握住她的手:“悦儿,你为玉儿费心了。”
“应该的。”邢悦靠在他肩上,“那孩子命苦,咱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况且……我是真喜欢她。聪明,通透,一点就透。”
贾赦笑了:“咱们瑶儿若有玉儿一半的文才就好了。”
“瑶儿有瑶儿的好。”邢悦也笑,“那孩子心思单纯,做事踏实。将来给她找个厚道人家,平安喜乐过一生,比什么都强。”
夫妻俩说了会儿话,邢悦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前儿王家派人来,说想接凤丫头回去住几天。”
贾赦脸色一沉:“他们还敢来?”
自王子腾被查,王家声势大不如前。王熙凤嫁过来这一年多,起初还张扬,后来见贾琏对她冷淡,公婆又管得严,渐渐也收敛了。可心里终究不甘,常往王家跑。
“毕竟是娘家,总不能拦着。”邢悦淡淡道,“只是我同她说了,回去可以,少说贾家的事。咱们家如今经不起风浪了。”
贾赦点头,叹了口气:“说起来,琏儿在金陵也一年多了。上次来信说,治下还太平,只是官场复杂,处处要小心。”
“孩子大了,总要自己闯。”邢悦轻声道,“咱们能做的,就是给他留条后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看向桌上的海图,那个遥远的岛屿,如今已有了烟火气。
琮儿在信里说,岛上的稻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他们建了谷仓,挖了地窖,储备了够吃两年的粮食。还建了个小小的学堂,教孩子们识字。
那是贾家的退路,也是希望。
“悦儿,”贾赦忽然道,“等岛上再稳固些,我想……把瑶儿和璋儿送过去。”
邢悦心头一震:“老爷……”
“京城是非太多。”贾赦眼神深沉,“元春虽解了禁足,可圣眷大不如前。二弟的起复遥遥无期。王家那边……我总觉得还要出事。孩子们还小,送出去,安全些。”
邢悦沉默了。
她舍不得。
瑶儿十三,璋儿才三岁,都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可贾赦说得对,京城这潭水越来越浑,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掀起惊涛骇浪。
“再……等等吧。”她声音有些哑,“等璋儿再大些。”
贾赦握住她的手,没再说话。
窗外,春风又起,吹得桃树枝桠轻摇。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像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雨过后,总会天晴的。
邢悦这样想着,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平息。
她有这个家,有这些孩子,有这个系统。无论风雨多大,她总能撑过去。
一定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