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江南行 两极之观(2/2)
张嫣尝了口糙米饭,口感粗粝,却比昨日在码头看到的那些孩子吃的糠麸强多了。她见周家三个孩子眼巴巴盯着鸡肉,便夹了鸡腿分给他们。孩子们不敢接,看向祖父。
“让孩子们吃吧。”张嫣柔声道,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怀谷。知秋乖巧地给众人盛饭,自己只留了小半碗。
饭间闲聊,朱由校问起近况。
周老汉叹道:“新政是好,可架不住天灾啊。去年涝灾,收成减半,交了税就剩不了多少。村里好几户,还是得借印子钱。”他压低声音,“就村头的王家,上月把十二岁的闺女卖了,说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可我们都知道……”
“知道什么?”朱由校问。
“说是做丫鬟,其实是被‘瘦马’贩子买去了。”周老汉眼圈红了,“那丫头我从小看着长大,聪明伶俐,识得几个字。她爹娘哭了一夜,可有什么法子?欠了十两银子,利滚利变成三十两,不卖女儿,全家都得死。”
沈惊鸿沉默片刻,问道:“村里像王家这样的,多吗?”
“今年已有三家了。”周老汉抹泪,“说是新政后日子好了,可咱们底子薄,经不起灾啊。京城那边听说有工坊,女子去做工能赚钱,可江南……唉,工坊少,轮不到咱们。”
饭后,沈惊鸿悄悄在碗底压了二十两银子。离开时,他对周老汉说:“这钱你拿去,把村里的印子钱都还了。若还有余,帮王家把闺女赎回来。”
周老汉愣住了,老泪纵横:“老爷……您这是……”
“就当是积德。”沈惊鸿拍拍他的手,“记住,让村里的女孩都识字。识了字,才有别的出路。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苏州。刚安顿下来,便有不速之客来访。
来者四十余岁,面容清癯,一身儒衫,正是钱谦益。他执礼甚恭:“听闻京中赵老爷驾临苏州,牧斋特来拜会。”
朱由校淡淡点头:“钱先生请坐。”
钱谦益落座后,目光在沈惊鸿脸上停留片刻,笑道:“这位莫非是……”
“这是沈先生,我的账房。”朱由校打断他。
“失敬失敬。”钱谦益拱手,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实不相瞒,牧斋今日来访,是想请赵老爷帮个忙。”
“哦?”
钱谦益叹道:“朝廷新政,摊丁入亩,本是善政。可江南情况特殊,士绅多年积蓄多在田产,如今赋税加重,许多人家难以为继。牧斋不才,联络了苏松常三府士绅,想请赵老爷向京中递个话——能否对江南稍作宽免?”
沈惊鸿平静道:“朝廷新政,天下一体,何以江南特殊?”
“先生有所不知。”钱谦益道,“江南赋税本就重于他省,如今再加摊丁入亩,实是雪上加霜。更甚者,京城工坊兴盛,吸引天下流民,可江南工坊稀少,百姓无他出路。长此以往,恐生民变啊。”
朱由校冷笑:“依钱先生之见,当如何?”
“减赋三成,缓征三年。”钱谦益正色道,“待江南恢复元气,再行全征。如此,士绅得活,百姓也得安生。”
沈惊鸿忽然问:“钱先生可知扬州‘瘦马’之事?”
钱谦益脸色微变,强笑道:“略有耳闻。”
“那钱先生可知,那些‘瘦马’从何而来?”沈惊鸿盯着他,“多是灾年贫家卖出的女儿。士绅们一边喊着赋税太重,一边做着人口买卖的生意。这税,到底重不重?”
钱谦益讪讪道:“这……这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沈惊鸿起身,“赋税重,可以减。但减赋之后,士绅是拿钱济民,还是继续买‘瘦马’、养戏班、建园林?钱先生心里清楚。”
钱谦益脸色青白交加,起身拱手:“既如此,牧斋告辞。”
待他走后,朱由校沉声道:“此人不可用。”
沈惊鸿点头:“钱牧斋文章名满天下,却只知士绅疾苦,不知百姓死活。他今日来求情,表面为江南百姓,实则为士绅张目。”
当夜,苏州观前街发生了一件事——几个“瘦马”贩子当街强拉一个卖唱少女,被一群不知从哪来的汉子拦住,双方大打出手。最后贩子被打跑,少女被救下。
消息传到客栈,朱由校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坦然道:“是臣让方正化带人去的。那少女的父亲欠了印子钱,要卖女儿还债。臣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还债赎身,送女儿去京城工坊做工。”
张嫣轻声道:“沈先生心善。”
“不是心善,是见不得。”沈惊鸿摇头,“臣也是人,看到那些孩子,想到若臣的女儿沦落至此……”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朱由校深深看他一眼:“朕知你有女儿在京。此番南巡,感触良多吧?”
沈惊鸿苦笑:“是。臣在京推行新政,自觉有功于国。可到了江南才知,新政之下,仍有暗流涌动。摊丁入亩断了士绅的田租,他们便转向人口买卖。工坊在京兴起,在江南却寥寥无几。百姓无路可走,只能卖儿卖女。”
他抬头直视朱由校:“陛下,新政不能只在京畿。江南,必须变。”
三月末,一行人启程返京。船行运河,两岸春色如画,但众人已无心观赏。
这日午后,知秋在船头洗衣,怀谷在一旁玩耍。张嫣看着两个孩子,忽然道:“沈先生,回京后,我想设个慈幼局。”
沈惊鸿点头:“娘娘仁德。不过慈幼局只能救急,不能治本。”
“那该如何治本?”朱由校问。
“在江南推广工坊。”沈惊鸿道,“苏松常嘉湖五府,盛产棉花丝绸。若设蒸汽纺织工坊,可吸纳十万女工。女子有了收入,便不必卖身为奴。工坊兴起,商人见利,自会投资,渐渐改变江南只重田产的积习。”
他继续道:“更要紧的,是要严查人口买卖,特别是‘瘦马’之流。这类买卖利润高,禁不绝,但可以打击。凡买卖人口者,重罚;收买‘瘦马’者,同样治罪。”
朱由校沉吟:“士绅必然反对。”
“所以需要娘娘出面。”沈惊鸿看向张嫣,“娘娘可联络江南命妇,晓以情理。女子最懂女子苦,由娘娘倡导,设立女子工坊,教导女红技艺,让女子有自立之能。”
张嫣眼中闪亮:“我愿意。此番南巡,见那些女子如货物般被买卖,心中实在不忍。若能让她们有别的出路,便是功德。”
朱由校点头:“回京后,朕便下旨。先在苏松二府试点,推广工坊,严查人口买卖。至于钱谦益之流……”他冷笑,“朕不用他,自有能用之人。”
船行至徐州,天色已晚。众人泊船休息。沈惊鸿独自坐在船尾,望着星空出神。
不知何时,朱由校走来,坐在他身边:“想什么?”
“想江南那些孩子。”沈惊鸿轻声道,“陛下,臣有时会想,改革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国库充盈,还是为了兵强马壮?今日看到知秋、看到那些‘瘦马’,臣明白了——改革是为了让人活得像个人。”
他转头看向朱由校:“摊丁入亩让百姓有地种,是第一步。工坊让百姓有钱赚,是第二步。让女子不必卖身,让孩子不必插标,让老人不必饿死……这才是最终。”
朱由校沉默良久,缓缓道:“朕明白了。以往朕只知江南赋税重,要减负。今日方知,减负之后,还有这么多文章要做。”他拍拍沈惊鸿肩膀,“沈先生,这条路还长,你我同行。”
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船舱里,张嫣正在教知秋识字,怀谷趴在一旁睡着了。船头,君臣二人望着远方,心中已有了方向。
船继续北行,载着一行人,也载着变革的决心。江南之行的见闻,像一颗种子,将在不久的将来,在这片富庶而复杂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不一样的花。
而此刻的沈惊鸿并不知道,这场江南之行的影响,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期。改革的浪潮,正从京城向江南蔓延,而暗处的阻力,也在悄然凝聚。前路漫漫,但有了这份人情味做底色,再难的路,也值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