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庠序初鸣试牛刀(2/2)
“此文……”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四书文能紧扣‘不器’之旨,阐发‘由器入道’之理,虽略显险峭,非中庸平正之道,然能自圆其说,根基未失,可见你近日于经义上用功颇深。策论尤佳,条陈明晰,切中时弊,言之有物,非空谈道德者可比。只是……”他指了指沈惊鸿的字,“这笔力,火候仍欠三分,架构尚可,然筋骨不足,还需日日勤练,直至形成肌骨记忆为止。”
能得到徐光启如此评价,尤其是对其策论的肯定,沈惊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险峭”之评在他意料之中,能“自圆其说”且“根基未失”已属不易。
模拟考之后,沈惊鸿的训练更加具有针对性。他将那份避讳字表早晚背诵,直至倒背如流。又将四书五经中自己掌握不牢的篇章挑出来,反复诵读、默写。制造局的事务,他彻底放手,全权委托给张匠头与几位核心匠头管理,只要求他们每三日呈报一份简明的进度汇总,非涉及重大技术难题或物料短缺,不再前去打扰。
苏卿卿似乎也敏锐地感知到他考期临近的紧张与压力。她不便亲自前来,便通过徐府内眷,更频繁地送来亲手制作的江南细点,以及加入了宁神药材的热汤。盛放点心的食盒底层,那张熟悉的素笺上,不再是算学题目,而是换成了“静水流深”、“持心如璧”这般简短却有力的警句,或是抄录《庄子》中“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段落,笔墨清丽,意蕴悠远。这份跨越礼教藩篱的、含蓄而坚定的支持,如同冬日里一缕温暖的阳光,穿透严寒,照进沈惊鸿的心底,给予他难以言喻的慰藉与力量。
年关的气氛日益浓厚,京师内外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火药味和炖肉的香气。然而,对于无数像沈惊鸿这样即将踏入考场的士子而言,这喧嚣的年味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青灯、古卷、以及笔下那方寸之间的无声战场。
腊月十九,考试前夜。沈惊鸿没有再碰任何书籍。他亲自将考篮检查了数遍:两支狼毫笔,一方松烟墨,一块端砚,一叠素白竹纸,还有用油纸包好的面饼、肉脯,以及一个装满清水的小葫芦和一个小小的手炉。每一样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徐光启傍晚时分特意过来,没有再多讲经义文章,只是又细细叮嘱了一遍入场、领卷、交卷的流程,以及考场中如何应对饥寒、保持心神清明等细节。最后,他看着沈惊鸿,目光深邃,只沉声道:“明日之试,不过初阶。平常心以待,发挥出你平日所学即可。戒骄戒躁,谨守心神。”
是夜,沈惊鸿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强自压下的紧张,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弥漫开来。经义的章句、八股的框架、策论的方略,与雷霆铳的图纸、水锤的轰鸣、辽东的地图交织在一起,在脑海中翻腾不休。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考试,更是他真正融入这个时代,并试图以其规则去影响其走向的关键一步。
次日凌晨,天色墨黑,朔风卷着残雪,寒意刺骨。沈惊鸿穿上厚实保暖的棉袍,外面罩上一件青衿,提起那只沉甸甸的考篮,由徐府一位沉稳的老仆提着灯笼引路,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位于城东的顺天府贡院。
离贡院尚有一段距离,便已见人影幢幢,灯火通明。越靠近,人声越是鼎沸。数以千计的士子,从垂髫少年到白发老翁,提着各式各样的考篮,在亲眷仆役的陪同下,聚集在贡院那威严的大门之外。衙役兵丁手持水火棍,维持着秩序,呼喝声、叮嘱声、咳嗽声、踩雪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紧张的氛围。
沈惊鸿排入长长的队伍中,寒风扑面,他紧了紧衣领,目光扫过周围形形色色的考生。有的面色苍白,喃喃自语;有的闭目养神,故作镇定;也有的东张西望,难掩好奇。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混浊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终于,轮到他了。两名衙役上前,面无表情地示意他打开考篮,仔细翻检每一样物品,连面饼都掰开查看,确认没有夹带。随后,又对他进行了严格的搜身,确保无片纸只字藏于身上。
经过这一番近乎羞辱的检查,沈惊鸿才得以跨过那扇高大的门槛,正式踏入贡院。门内是另一番天地,甬道深深,两侧是一排排低矮的号舍,如同蜂巢一般。在引导吏员的呼喝指挥下,他按照手中的号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号舍狭小逼仄,仅容一人转身,内有木板一块,充作桌案,另有可拆卸的木板两块,拼凑为座凳与卧榻。四壁萧然,寒气透骨。
沈惊鸿放下考篮,拂去木板上的浮尘,将笔墨纸砚一一取出,摆放整齐。然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决定许多人最初命运的试卷发下。
贡院之外,喧嚣的人声渐渐远去;贡院之内,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开始弥漫。青灯古卷的沉寂,工坊铁火的喧嚣,仿佛都已隔世。前方,是笔墨的战场,是他以这个时代认可的方式,发出的第一声属于自己的鸣响。号舍之外,风雪依旧,而沈惊鸿的心,在经历最初的波澜后,反而渐渐沉静下来,如同拉满的弓弦,稳定而专注,只待那开考的钲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