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偶邻(1/2)
接下来的两日,我像一枚被遗忘在棋罐角落的棋子,依旧在经历司这方寸囚笼里,重复着单调的轨迹。晨起,扶墙行走,感受右腿筋络在缓慢活动下传来的、熟悉的滞涩与微痛。早膳,是沈墨按时送来的、永远不温不火的清粥小菜。之后,是漫长的、对着陈旧卷宗或闲书的枯坐,偶尔在沈墨送来新公文时,问几句无关痛痒的、关于“章程旧例”的问题,目光则如最耐心的猎手,在那些枯燥的文字间,搜寻“永昌”、“龙江关”、“巡检司”乃至任何可能与“布匹”、“货运”、“走私”相关的蛛丝马迹。
收获寥寥。沈墨送来的多是经过层层过滤的摘要,真正的细节和敏感处早已被剔净。“永昌”这个名字再未出现,仿佛那只是旧档深处一个微不足道的幻影。龙江关、巡检司的例行报告也平淡无奇,无非是“查验过关船只若干”、“缉获私盐少许”之类的套话。应天府的往来文书更是官样文章,看不到丝毫涉及陈年旧案的痕迹。
徐镇业将水面压得太平了。或者说,他将我能接触到的那部分水面,清理得太干净了。
右腿的旧伤在阴湿的衙门地气和缺乏有效活动下,恢复似乎又陷入了停滞,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钝痛,在清晨和夜晚格外清晰。体内那缕内息的增长也微乎其微,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开辟的细流,随时可能断流。焦灼,像冰冷的藤蔓,在寂静中悄然滋长,缠绕心脏。我知道,时间不站在我这边。每多耽搁一日,外面的“小动荡”就可能演变成新的局面,“船锚”背后的黑手可能隐藏得更深,阿六和刘大膀子的血仇可能彻底沉入黑暗,而苏州的蕙兰……那个念头被我强行按回心底冰封的角落,此刻不能分心。
必须找到新的突破口。在沈墨这条线暂时只能维持现状的情况下,我需要接触更多的人,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看似无用的接触。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外的午后。
天气难得放晴了片刻,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阳光,却多少驱散了些许连日阴霾带来的沉郁。右腿在久坐后僵痛得厉害,我决定趁着这点微光,到院中稍微走动,活络一下筋骨。沈墨曾暗示过,只要不出这经历司的小院,我“散步”的自由,似乎还在默许范围之内。
我推开厢房门,清冷而略带着冬日晴日特有干燥感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院子里樟树和陈年屋瓦的气息。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砖地上,映出一片片明亮与阴影交错的斑块。我扶着廊柱,沿着回廊,极其缓慢地走着。右腿依旧拖沓,但借着廊柱的支撑,比在室内空手行走要稳当些。
这院落不大,东西两侧是厢房,我住西头,东头那几间是经历司其他书办、典吏日常办公的签押房,此刻门窗紧闭,寂静无声,大概都去前面衙署应卯或办差了。院子北面是高墙,墙根生着些枯黄的杂草。南面是院门,平日里虚掩着,门外有守卫。
我走得很慢,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中景象,实则将每一处细节都收入眼底。墙角堆积的落叶,廊檐下破损的瓦当,东厢房窗棂上糊着的、颜色不一的窗纸……这座院落,像这衙门里无数类似角落的缩影,陈旧,疲惫,带着被时光和官僚体系磨损后的漠然。
就在我踱到东厢房尽头,准备转身折返时,东厢最靠里那间一直紧闭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差点与我撞个满怀。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稳住身形,右腿被这突然的动作牵动,传来一阵刺痛。对方也显然吓了一跳,连忙收住脚步。
是个穿着半旧青色武官常服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上下,身材不高,但很敦实,面皮微黑,留着短髭,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精光。他手里拿着个空茶壶,看样子是出来打水的。看到我,他脸上先是愕然,随即迅速打量了我一眼,尤其是在我略显蹒跚的右腿和扶着廊柱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连忙抱拳:
“对不住,对不住!没留神门外有人,冲撞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北方口音,但不算太重。
“无妨。”我微微颔首,目光也快速扫过他。他这身常服,看补子是锦衣卫百户的服色,但颜色洗得发白,袖口有磨损,整个人也透着一股与这经历司文吏格格不入的、久疏战阵却仍未完全褪去的武人气息。一个百户,怎么会出现在经历司这种文职衙门的后院厢房?看他的样子,似乎就住在这里?
“阁下是……”我试探着问。
“哦,卑职王焕,添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理刑百户。”他再次抱拳,态度还算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同为“闲置”人员之间的、淡淡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暂借住在此处东厢。不知尊驾是……”
理刑百户?暂住东厢?我心中一动。理刑百户理论上负责刑案侦缉、审讯,属于有实务的武职,怎么会“暂住”到经历司这种清闲衙门来?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颇为“清闲”。
“杜文钊,新任经历司经历。”我也报上名号,语气平静。
“原来是杜经历!”王焕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但那“恍然”里有多少是真,就难说了。他显然听说过我,或者说,知道我这个“空降”的伤号经历。“失敬失敬!早听说杜经历调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杜经历这是……在活动筋骨?”
“正是。腿伤未愈,医者嘱托需适当走动。”我顺着他的话说道,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空茶壶,“王百户这是?”
“哦,屋里没水了,去灶间打点。”王焕晃了晃茶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杜经历搬来也有些时日了吧?可还住得惯?这地方……唉,阴冷潮湿,比不得外面。”
他这话像是随口抱怨,却又透着一股同病相怜的意味。
“尚可,清净。”我简短答道,顿了顿,看似随意地接了一句,“王百户是理刑上的干才,怎会也住到这后院来?可是有案子要就近办理?”
王焕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苦笑,摆摆手:“什么干才,不过混口饭吃。前些时日手头一桩旧案,牵扯些陈年烂账,查来查去也没个结果,反倒惹了些麻烦。上头……嘿,就让咱先歇歇,到这边‘静养静养’,顺便……看看库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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