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旧档(2/2)
“赵老有心了。”我接过册子,入手颇沉,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粗布,没有题签,边缘磨损严重。翻开,里面是各种零散记录的汇编,字迹不一,墨色新旧不同,显然是多年积累而成。内容确实杂驳,有关卡勒索商旅的,有税吏篡改税单的,有仓吏监守自盗的,也有少量提及“疑似与江湖人物往来”、“货船行踪诡秘”的记录,但都语焉不详。
我快速浏览,直到在册子中后部,看到一段笔迹略显潦草、墨色较新的记录。之所以说它“较新”,是因为与其他早已黯淡的墨迹相比,这段字的颜色明显更深,估计是近一二十年内的补记。内容很短:
“万历三十五年秋,龙江关巡检司上报,查获一船无引苏松细布,船主及三名伙计皆称受雇运货,不知详情。货主线索指向城内‘永昌’布号。细查之,布号东主语焉不详,账目混乱。船身水线之下,有旧刻锚痕,已模糊难辨。此事后移交应天府,不了了之。疑与早年‘翻江’余孽有关,然无实据。附记于此,以待后查。”
永昌布号?锚痕?翻江余孽?
这段记录,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海中炸响!时间一下子从百年前的隆庆拉近到了不过十几年前的万历三十五年!“翻江”余孽!这几乎直接印证了“翻江会”这个组织,或者至少是它的残余势力,在近些年可能依然存在并活动!“永昌”布号,则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具体关联方——一家城内的布号。而“船身水线之下,有旧刻锚痕”,更是将“锚”这个符号,与具体的走私船只直接联系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段记录是“附记于此,以待后查”,说明当时经手此事的锦衣卫人员(很可能是架阁库的整理者或某些有心人)已经产生了怀疑,并且留下了记录,但显然,后续没有力量或没有意愿去“查”了。
是谁将这段明显涉及敏感线索的记录,混在这本关于“胥吏风纪”的杂录里,并且通过赵老吏和沈墨的手,送到了我的面前?是赵老吏自己的意思?还是沈墨的授意?亦或是……徐镇业某种隐晦的默许或试探?
我强压住心头的震动,面色平静地翻过这一页,继续往后看。后面再无类似记载。合上册子,我抬头看向沈墨,他正垂手而立,神色如常。
“赵老果然博闻强记,这些杂录,颇有些发人深省之处。尤其是关于胥吏勾连外人、货船行踪诡秘的记载,确需引以为戒。”我缓缓说道,将册子轻轻放在那两本蓝皮簿册之上,“沈书办,代我多谢赵老。就说……这些旧档,于我熟悉留都过往情弊,大有裨益。他老人家若还得闲,想起什么类似的旧闻轶事,不妨再记下些,我也好多些见识。”
我没有点破“永昌布号”和“锚痕”,只是泛泛地表示“大有裨益”,并暗示希望看到更多“旧闻轶事”。这是一种谨慎的回应,既表示了收到信息,也留出了继续传递的通道。
沈墨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他躬身应道:“是,卑职一定转达。赵老平日里就爱整理这些陈年旧事,想必乐意为杜经历效劳。”
他称赵老“爱整理陈年旧事”,将这次信息传递,淡化为一个老吏的个人爱好和对新上的讨好。这同样是一种掩护。
沈墨退下后,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三本沉默的旧册。窗外,天色向晚,暮色如同滴入水中的浓墨,开始迅速渲染开来。远处衙门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我靠在椅背上,右腿的阴痛似乎被胸中翻涌的思绪暂时压了下去。
“永昌”布号……龙江关……锚痕……翻江余孽……
这些碎片,比之前任何线索都更具体,也更危险。它们指向了一个可能至今仍在活动的、与走私密切相关、且有官面庇护(否则难以多次不了了之)的隐秘组织。这个组织,很可能就是“船锚”的前身或现形。
而赵老吏,或者说通过赵老吏传递信息的人,显然知道些什么,并且选择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让我知道。
为什么?是觉得我这个“北镇抚司来的伤号经历”,可能有能力或有意愿去碰这个马蜂窝?还是想借我的手,去试探什么?或者,仅仅是某种下意识的、对陈年冤屈或不公的记录与提醒?
无论如何,线头已经递到了我的手里。虽然依旧细弱,却终于触碰到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庞大阴影的一角。
接下来,是如何顺着这线头,在不惊动阴影的情况下,看清楚它的轮廓,甚至……找到它的要害。
右腿的旧伤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凉意的悸动。
我知道,在这座看似平静的衙门深处,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我,必须走得更稳,看得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