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南院(1/2)
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些微惨淡的天光,照在行辕湿漉漉的庭院里,青石板反射着清冷的光,积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空气里的湿寒并未散去,反而因这骤然的、短暂的光亮,显得更加清冽刺骨。右腿深处那阴寒的钝痛,似乎也被这清冽一激,变得更加清晰,像无数细小的冰碴子在骨头缝里缓慢摩擦。
骆养性的药材和信,像两块烧红的炭,被老仆小心翼翼地捧走,存放在书房角落的木匣里。药香被油布和锦盒隔绝了大半,但那无形的、来自京城的威压与“关怀”,却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压在门外那两名校尉骤然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审慎的呼吸之间。
他们依旧守着门,但站立的姿态似乎更加笔挺,目光偶尔扫过紧闭的房门时,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属于执行特殊任务时的专注。老仆再来送饭送药时,脚步更轻,头垂得更低,连摆放碗碟的声响都几乎听不见。整个行辕,陷入一种比之前更甚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仿佛在等待某种宣判,或者……某种风暴的来临。
这寂静,在午后时分被打破。
不是被报恩寺的钟声,也不是被市井的喧嚣,而是被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更显威仪却也更加克制的脚步声。脚步声不止一人,沉稳,有序,踏在湿漉漉的庭院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书房门外。
“指挥使大人到。”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官腔的声音在门外通传。
来了。徐镇业。
我缓缓从椅中站起,动作因右腿的刺痛而略显迟滞,但腰背挺直。没有整理衣袍——身上依旧是那套半旧的靛蓝色公服,沾着些微药渍。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残留着伤病未愈的苍白和疲惫。
门被推开。徐镇业迈步而入。他今日未穿绯色公服,只着一身深青色暗纹缎面的常服,外罩玄色披风,发髻用一根简朴的玉簪束着,神色平静,甚至比上次震怒而来时,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他身后,只跟着一名同样穿着常服、面容精干的中年文吏,提着个小巧的公文袋。那两名值守的校尉,并未跟入,只是将门从外轻轻掩上,肃立两旁。
“卑职参见指挥使大人。”我抱拳,微微躬身。左肩后的疤痕在动作时传来轻微的牵扯感。
“杜副使不必多礼,坐。”徐镇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他目光在我脸上、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我刻意没有掩饰行动不便的右腿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走到主位坐下。那名文吏垂手立在他身侧。
我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依旧只坐了半边,姿态恭谨。
“伤势可好些了?”徐镇业端起老仆刚刚奉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用碗盖拨了拨浮沫,语气如同寻常上官慰问下属。
“劳大人挂怀。经张医官悉心诊治,已无大碍,只是还需些时日将养,右腿行走尚有些不便。”我回答得中规中矩。
“嗯,伤筋动骨,岂是朝夕可愈。张医官医术尚可,你安心调理便是。”徐镇业点点头,啜了口茶,放下茶盏,话锋却是一转,“本官今日前来,一则是探视你的伤势,二则……也是有些事,需与你分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平静的眼神下,是深不见底的审视:“关于你遇袭一事,本官已严令彻查。只是凶徒皆已伏诛,线索寥寥,背后主使藏得深,一时难有突破。此事,本官会继续追查,给你,也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先说“严令彻查”,又说“线索寥寥”、“一时难有突破”,最后承诺“继续追查”。这是官场标准的处置流程,既表明了态度,也预留了无限期的拖延空间。我遇袭之事,在他这里,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卑职明白。大人费心了。”我垂下眼帘,表示接受。
“至于刘大膀子一案……”徐镇业语气不变,但声调略微低沉了些,“经南城兵马司详查,已可断定,乃是其与江湖流匪因赌债纠纷,酒后斗殴致死。相关人等,或已伏法,或已画影图形,行文各地海捕。此案,可结了。”
结了。两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千钧。三条人命(刘大膀子,阿六,以及那三个袭杀我的凶手),连同可能存在的“船锚”线索,就这么被盖棺定论,打入“江湖仇杀”、“赌债纠纷”的故纸堆。这就是徐镇业给出的“交代”,也是他对当前“小动荡”局面的处置——压下,抹平,维持表面安稳。
“是。”我没有多问,也没有表示异议。此刻的任何质疑,都是不识时务,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对徐镇业权威的挑战。
徐镇业对我的“顺从”似乎还算满意,脸色稍缓,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缓缓道:“你新来南京,便接连遭遇变故,伤势反复,实是……令人扼腕。好在,骆公远在京师,仍挂念旧部,特意遣人送来药材,可见对杜副使你的……期许颇深。”
他终于提到了骆养性,提到了那包药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期许颇深”四个字,却说得意味深长。
“骆公厚爱,卑职受之有愧。只是些微药材,竟劳动大人亲自过问……”我语气谦卑,将“骆公厚爱”与“大人过问”并提,既是表达对骆养性“关怀”的感激,也是暗示此事惊动了徐镇业,我心中不安。
“诶,”徐镇业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骆公体恤下属,乃是常情。你能得骆公如此看重,亦是你的造化。只是……”他话锋又是一转,目光变得幽深,“南京不比京师,各方关系,盘根错节,行事需更加……谨慎周全。骆公美意,你心领即可。至于用药调理,自有张医官负责,他熟知本地气候水土,用药更为稳妥。那些北地药材,虽好,却未必全然适合此间水土体质,可交由张医官,斟酌使用,不必强求。”
这番话,软中带硬。先是肯定骆养性的“体恤”和我的“造化”,随即点出南京的“复杂”,暗示骆养性的手伸得太长,未必是好事。然后,将用药的主导权,明确交还给了“熟知本地”的张医官,也就是交还给了他徐镇业掌控的体系。那些骆养性送来的名贵药材,可以用,但怎么用,用多少,得听张医官的(也就是听他徐镇业的),不能“强求”。这是在划界限,也是在宣示主权——在南京,是我徐镇业说了算,骆养性的“关怀”,也得在我的规矩下进行。
“大人教诲的是。卑职一切,但凭大人与张医官安排。”我再次恭顺应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徐镇业对骆养性的“越界”显然不满,但又不便,或许也不敢公然驳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将控制权抓回手里。而我,成了他们之间微妙角力的中间点,也是被双方同时“关注”和“控制”的对象。
“嗯,你能如此想,便好。”徐镇业微微颔首,似乎对我今日表现出来的“安分”和“识趣”颇为满意。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文吏示意了一下。
那文吏立刻上前,从公文袋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给徐镇业。
徐镇业接过,并未翻开,只是拿在手中,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语气变得正式了些:“杜副使,你伤势未愈,仍需静养。然南城兵马司副使一职,亦不可久悬。本官思虑再三,决定……”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才继续道:“擢你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经历司经历,仍挂从五品衔。此乃清要之职,掌管文书档案,协理司务,无须日日点卯,奔波劳碌,于你将养伤势,最为相宜。你原在南城兵马司的一应职司,暂由王指挥使兼理。待你日后康健,再行任用。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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