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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3章 石头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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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官道的硬土,由北向南,路途的风景在车窗外缓慢更迭。初时是北方冬末荒凉萧瑟的原野,枯草连天,秃树如骨,寒风卷着黄土,扑打车厢,簌簌作响。越往南,风中的寒意便似乎被一层层剥去,渐渐染上潮湿的、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的水汽。天空也不再是北方那种高远肃杀的铅灰,而是时常笼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雾气。树木的枝头开始冒出不易察觉的、鹅黄色的嫩芽,田垄间有了稀疏的、弯腰劳作的农人身影。运河的水变得浑浊而宽阔,往来船只如织,漕船、客船、商船,高耸的桅杆和破烂的船帆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汗臭、货物以及两岸城镇飘来的、复杂的人间烟火气。

行程是官定的,走水路,乘官船。从通州上船,沿运河迤逦南下。船是普通的官船,不大,但坚固,船舱分为数间,我与两名随行的、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是骆养性派来“陪伴”的北镇抚司校尉同船。这两人一个姓赵,一个姓钱,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目普通,沉默寡言,一路除了必要的问安和传递消息,几乎不与我有任何交谈。他们守在隔壁的舱室,像两尊会呼吸的泥塑,目光偶尔扫过我时,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不适的穿透力。我知道,这是骆养性的眼睛,一路监视,直至南京。

我也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我都独自待在狭小的船舱里,靠着舷窗,望着窗外流淌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河水,和两岸缓缓后退的、千篇一律的景致。有时闭目养神,默默运转那微弱的内息,温养经脉,感受着身体在舟车劳顿和水土不服的双重侵袭下,缓慢而顽固地恢复。肋下的旧伤在潮湿的河风里,偶尔会传来隐隐的酸痛。右腿膝弯后的疤痕,在长时间久坐后,也会僵硬发麻。但都在可控范围内。王太医留下的丸药按时服用,似乎有些效用,至少白日精神尚可,夜里虽仍多梦易醒,但不再有之前那种惊悸盗汗的虚弱。

怀里的玉饰和那几块不知名的硬块,贴身藏着,冰凉,像两颗沉默的、等待发芽的种子。腰间的寒铁绣春刀,在颠簸的船舱里,随着船身微微晃动,刀鞘偶尔碰触到舱壁,发出沉闷的轻响,提醒着我它的存在和重量。床下暗格里的“血金”,分量依旧沉甸甸的,是我在这陌生旅途和未知前程中,唯一可依仗的、冰冷的“实在”。

旅途漫长而枯燥。除了必要的停靠码头补充给养,船只几乎日夜兼程。窗外的景色从北方的苍凉,渐渐过渡到淮扬一带的平畴沃野,屋舍俨然,人烟渐稠。过了长江,水势更为浩荡,风物又是一变。天空似乎更低,雾气更浓,湿气仿佛能渗入骨髓。两岸的屋舍多粉墙黛瓦,临水而筑,石阶蜿蜒入水,时有乌篷船咿呀摇过,带着浓重的吴侬软语的招呼和谈笑声传来。繁华,却也透着一种与北方截然不同的、黏腻的、仿佛能将人温柔吞噬的慵懒和深不可测。

这就是江南了。我即将踏足的,虎踞龙盘、却又暗流汹涌的留都所在。

越接近南京,船上的气氛似乎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赵、钱二人虽然依旧沉默,但外出的次数似乎多了些,有时会在停靠较大的码头时,离船片刻,回来时身上带着些市井的气息。他们看我的目光,似乎也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或许是即将完成“押送”任务的、不易察觉的松懈?又或者,是到了南方地界,骆养性的直接掌控力减弱,他们也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位置和态度?

我不动声色,只是冷眼旁观。

终于,在离开京师后的第二十一天午后,透过舷窗蒸腾的水汽和薄雾,一片巨大、苍黑、绵延无际的城墙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先是模糊的影子,随着船只的靠近,逐渐清晰。城墙高峻,依山傍水,蜿蜒起伏,望不到尽头。墙砖是深沉的青黑色,历经风雨,布满斑驳的苔痕和岁月侵蚀的痕迹,比之京师城墙,少了几分帝都的规整威严,却多了几分沧桑厚重,与一种近乎蛮横的、镇锁东南的沉雄气魄。

石头城。南京。到了。

船只缓缓驶入水门。穿过幽暗、潮湿、回荡着水声和隐约人声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河道两岸,是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房屋、码头、货栈。船桅如林,旗帜招展,各种口音的吆喝、讨价还价、搬运货物的号子声、小孩的哭闹、女子的轻笑……混成一片巨大、嘈杂、充满生命力的声浪,扑面而来。空气里混杂着河水的腥气、货物的气味、食物烹煮的香气、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浓烈的体味,形成一种独特而浓郁的、属于南方大都会的、活生生的气息。

官船在指定的码头缓缓停靠。跳板放下。赵、钱二人当先下船,与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穿着南京锦衣卫服饰的几名吏员低声交谈,验看文书。我站在船舷边,没有立刻下去。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片陌生的、沸腾的天地。这就是南京了。皇帝北迁后的留都,六部俱在,官员如云,世家盘踞,商贾辐辏,同时也是江湖势力交错、南北消息汇聚、各种隐秘交易的乐土与泥潭。

“杜大人,请。”姓赵的校尉转身,在跳板旁微微躬身,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

我收回目光,迈步走下跳板。脚踩在南京坚实而略带湿滑的石板码头上,一股混合着泥土、河水和无数人足迹的、沉实的气息,透过薄薄的靴底传来。右腿旧伤处传来一阵轻微的、习惯性的酸胀,但很快被稳住的步伐压了下去。

码头上的几名南京锦衣卫吏员上前见礼。领头的是个四十余岁、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的司务,姓孙。态度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对“京里来的上官”的恭谨,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种见惯不惊的、官场式的疏离和打量。

“卑职南司经历司司务孙成,奉指挥使大人钧命,特来迎接杜大人。行辕已安排妥当,在武定桥附近,清净便利。大人一路劳顿,可先行歇息。明日辰时,指挥使大人在镇抚司衙门等候,为大人接风,并交割关防印信。”孙司务口齿清晰,将安排一一道来。

“有劳孙司务。”我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对“指挥使大人”的称谓,心知肚明。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名义上是留都锦衣卫系统的最高长官,位高权重,但与远在北京、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北镇抚司指挥使骆养性相比,权力和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这位指挥使,姓徐,名什么,背景如何,是“闫公公”一路,还是骆养性的眼线,或者是独立的一方势力?一无所知。明日的“接风”,是第一道关。

赵、钱二人完成了“护送”任务,与孙司务交割了文书,便向我行礼告辞,态度干脆利落,仿佛卸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他们转身登上来时的官船,想必不日就要返程回京,向骆养性复命。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心头那根自离京以来就一直紧绷的、属于骆养性直接监控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半分,但旋即又被对南京这潭深水的未知警惕所取代。

“杜大人,请随卑职来。轿子已备好。”孙司务侧身引路。

码头上,一顶普通的青布小轿停在那里。我上了轿。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市声和无数好奇或漠然的目光。轿子起行,不算平稳,在南京城狭窄、潮湿、铺着青石板的街巷中穿行。我掀开轿帘一角,向外望去。

街道比想象中更为拥挤。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卖绸缎的、卖茶叶的、卖文房四宝的、卖南北杂货的……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士子书生,行商坐贾,僧道艺人,三教九流,混杂其间。口音是柔软的、缠绵的官话,夹杂着更难懂的吴语。空气里除了市井的喧嚣,似乎还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属于秦淮河方向的、脂粉和丝竹的甜腻香气。繁华,奢靡,活色生香,却也给人一种无所适从的、被淹没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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