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归京残雪(2/2)
我沉默片刻,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让他进来,从后门,悄悄带他到我书房。别让旁人看见。”
“是。”管事应声退下。
我起身,走到书房,点亮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斗室,墙上映出我略显佝偻的身影。血刀经内力在经脉中加速运转,感官提升到极致,仔细分辨着外间细微的动静。
不多时,书房那扇通往后院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灰扑扑棉袍、戴着破旧斗笠、身形略显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来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约莫五十上下,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带着复杂的情绪看向我。
看到这张脸,我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随即涌起更深的疑虑。“老秦?” 我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问道。秦铁崖,曾是宣府边军的一名老夜不收,追踪潜伏的本事一流,后来因伤退役,据说在京中谋了个看守城门的差事糊口,早已断了联系。他怎么会突然找来?还拿着这枚铜钱?
“杜头儿,是我。” 老秦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快速扫视了一眼书房内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长话短说,我今日不当值,在阜成门盘查时,拦下了一队从南边来的镖车,例行查验。镖旗是‘威远’的,押镖的趟子手脸生,说话带着明显的淮扬口音,但路引和货单都对得上,是往苏州送一批绸缎。”
听到“威远镖局”和“苏州”,我心中猛地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
老秦紧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道:“本来查验无误,就该放行。可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趟子手,在搬货时不小心绊了一下,怀里掉出个东西。我眼尖,瞥见是个苏绣的香囊,绣工极精致,不像寻常跑江湖的汉子该有的物件。我捡起来还他,他接过去时,手抖得厉害,眼神慌乱,不敢看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我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那香囊,里面硬硬的,不像香草,倒像……夹了东西。我没声张,放他们走了。但回头越想越不对劲,威远镖局走南闯北,规矩大,用人严,怎会用这等毛手毛脚、还带着闺阁之物上路的生手?而且,那趟子手慌乱之下,脱口说了半句‘姑苏城外’,虽然立刻改口,但那口音……绝不是淮扬一带的,倒有几分南直隶那边的软糯调子。”
老秦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杜头儿,我记得你前些日子离京前,是不是托过威远镖局往苏州送东西?我老秦没什么本事,就这对招子还亮,鼻子还算灵。这趟镖,这趟子手,透着邪性!恐怕……不是冲货,是冲人去的!我怕……怕是冲着您在苏州的家人!”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胸膛!林蕙兰!威远镖局!他们果然被盯上了!而且手段如此隐秘阴毒,竟然派人冒充镖师混入队伍!是冲着我来的?还是那本账册的余波?老秦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连日来的迷雾和压抑的恐慌!
我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的刺痛让我勉强保持住面色的平静,但胸膛里,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却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冰刺般的痛楚。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盯着老秦:“老秦,你为何来告诉我?此事……干系不小。”
老秦脸上皱纹更深了,露出一丝苦涩:“杜头儿,当年在宣府,我这条贱命是你从鞑子刀下抢回来的。我老秦没什么大本事,但也懂得知恩图报,分得清好歹。你在云南做的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等贪功枉法的人。这趟浑水,我本不该蹚,但……”他咬了咬牙,“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要对您家人下手,还装不知道!这京城,这北镇抚司里头,水太深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您如今闭门谢客,赏着虚名,可这‘忠勇可风’的匾额,挡不住从背后射来的冷箭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抱了抱拳:“话已带到,杜头儿您自己千万小心。我身份低微,帮不上大忙,只能给您提个醒。那队镖车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往通州方向去了,若是快马加鞭,或许……还来得及做些什么。我……我得走了,久了怕惹人眼。” 说完,他不等我回应,迅速重新戴好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侧门,身影没入后院漆黑的夜色与细雪中。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我沉重如鼓的心跳。掌心中,那枚冰冷的铜钱已被汗水浸湿。
老秦冒着风险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报恩”。他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卒,如何能恰好拦住那队镖车?又如何能敏锐地察觉那些破绽?是他真的目光如炬,还是……有人借他的口,向我传递这个消息?是敌是友?是警告,还是陷阱?
但无论如何,林蕙兰有危险!这是确凿无疑的!威远镖局的镖队被渗透了!对方的目标明确,就是我在苏州的软肋!而且,老秦最后那句话——“这北镇抚司里头,水太深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分明是在暗示,威胁可能来自内部,来自骆养性掌控之外、甚至可能与骆养性不对付的势力!是“岱翁”的余党?还是其他被我云南之行触动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怀里的三百两官票,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韩栋死了,老耿死了,王瘸子死了……如今,连远在苏州、与我刻意保持距离、以为能保平安的林蕙兰,也要被卷入这腥风血雨之中了吗?就因为我动了云南的铜政,就因为我拿到了那本要命的账册?
窗外,雪越下越密,簌簌落下,将庭院渐渐染白,却盖不住这京城夜色下的污浊与杀机。这看似平静的雪夜,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欲将我、将我身边人吞噬的漩涡?
我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漫天飞舞、却终究要落入泥泞的雪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因伤病而生的疲惫,被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血刀经的内力在经脉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起来,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痛楚,却也点燃了胸腔中那簇从未熄灭、反而因兄弟鲜血和挚爱危局而燃烧得愈加暴烈的火焰。
闭门思过?静养?皇恩浩荡?去他妈的!
兄弟的血不能白流!蕙兰的安危,我不能坐视不理!这潭试图将我淹没、将我同化的死水,是时候,由我亲手,将它搅个天翻地覆了!
我转身,吹熄油灯,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下,我眼中那两点幽寒如冰魄的光芒,久久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