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2/2)
但上面绝不会满足于就让小平在这座院子里种菜、喂鸡、散步,也不能让他有太多的时间去遐想。按照当时的逻辑,“走资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劳动中去还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个农机厂去劳动。开始,工厂想让他去洗零件,活轻,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让他去看图纸,眼又花了太费力。这时小平自己提出去当钳工,工厂不可理解。不想,几天下来,老师傅伸出大拇指说:“想不到,你这活儿够四级水平。”小平脸上静静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报国之心,他的治国水平,该是几级水平呢?这时全国所有报纸上的大标题称他是中国二号“走资派”(但是奇怪,**后查遍所有的党内外文件,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对他处分的决定)。金戈铁马东流水,治国安邦付西风,现在他只剩下了钳工这个老手艺了。钳工就是他16岁刚到法国勤工俭学时学的那个工种,时隔半个世纪,恍兮,惚兮,历史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工厂照顾小平年迈,就在篱笆墙上开了一个口子,这样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约走二十分钟。当时决定撕开篱笆墙的人绝没有想到,这一举措竟为我们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现在这条路已被当地人称为“小平小路”。工厂和住地之间有浅沟、农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间,青青的草丛中**出一条红土飘带。我从工厂围墙(现已改成砖墙)的小门里钻出来,放眼这条小路,禁不住一阵激动。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路,我在儿时,就在这种路上摘酸枣、抓蚂蚱,看着父辈们背着牛腰粗的柴草,腰弯如弓,在路上来去。路上走过牧归的羊群,羊群**起尘土,模糊了天边如血的夕阳,中国乡间有多少条这样的路啊!有三年时间,小平每天要在这条小路上走两趟。他前后跟着两个负监视之责的士兵,他不能随便和士兵说话,而且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心曲。他低头走路时只有默想,想自己过去走的路,想以后将要走的路。他肚里已经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有许多许多的想法。他是与中国现代史,与中国共产党党史同步的人。
“五四”运动爆发那年,他15岁就考入留法预备学校,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国加入少年共产党。以后到苏联学习,回国领导百色起义,参加长征,太行抗日,淮海决战,新中国成立,当总书记、副总理。党和国家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脚印。但是他想走的路,并没有能全部走成,相反,还因此而受打击,被贬抑。他像一只带头羊,有时刚想领群羊走一条捷径,背后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后脖颈上。他一惊,只好作罢,再低头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倾”的临时中央搞军事冒险主义,他说这不行,挨了一石头,从省委宣传部长任上一下被贬到苏区一个村里去开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跃进、公社化严重破坏了农村生产力,他说要让群众自己选择生产方式,还借用刘伯承的话说,“不管白猫黄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结果大抓阶级斗争,大批“单干风”“翻案风”,当然上面也没有接受他的建议。第三次就是**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伙胡来,就被彻底贬了下来,贬到了江西老区,他第一次就曾被贬过的地方,也是他当年开始长征的地方。历史又转了一个圈,他又重新踏到了这块红土地上。
这里地处郊县,还算安静。但是报纸、广播还有串联的人群不断传递着全国的躁动。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到处在喊“砸烂党委闹革命”,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疯了,全国都疯了!这条路再走下去,国将不国,党将不党了啊。难道我们从江西苏区走出去的路,从南到北长征万里,又从北到南铁流千里,现在却要走向断崖,走入死胡同了吗?他在想着历史开的这个玩笑。他在小路上走着,细细地捋着党的“七大”“八大”“九大”,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曾作为国家领导人,一位惯常思考大事的伟人,他的办公桌没有了,会议室没有了,文件没有了,用来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机器全被打碎了,现在只剩下这条他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他每天循环往复地走在这条远离京都的小路上,来时二十分钟,去时还是二十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他一定想到了当年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列宁。海天寂寂,列宁在湖畔的那间草棚里反复就俄国革命的理论问题做着痛苦的思考,写成了《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原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那么,我们现在正遵从着一个什么样的理论呢?他一定也想到了当年的毛泽东,也是在江西,毛泽东被“左倾”的党中央排挤之后,静心思考写作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那是从这红土地的石隙沙缝间汲取养分而成长起来的思想之苗啊。实践出理论,但是实践需要总结,需要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和反思。就像一个画家挥笔作画时,常常要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样,革命家有时要离开运动的旋涡,才能看清自己事业的脉络。他从15岁起就寻找社会主义,从法国到苏联,再到江西苏区。直到后来掌了权,他又参与搞社会主义,搞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后来发生了“**”。现在离开了运动,他由领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
整整有两年多的时间,小平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思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题目,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就像毛泽东当年设计一个有中国特色的武装斗争道路一样,他在构思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思想种子的发芽破土,是在十年后党的“十二大”上,他终于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伟人落难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样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号饥寒之苦;而伟人却默穷兴衰之理,暗运回天之力。所谓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著《春秋》,屈原赋《骚》,孙子论《兵》,置己身于度外,担国家于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忧天下。整整三年时间,小平种他的菜,喂他的鸡,在乡间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但是世纪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风起云涌,湍流激**,如长江在峡,如黄河在壶,正在觅一条出路,正要撞开一个口子。可是他的脸上静静的,一如这春风中的田园。只有那双眼睛透着忧郁,透着明亮。
1971年秋季的一天,当他又这样带着沉重的思考步入车间,正准备摇动台钳时,厂领导突然通知大家到礼堂去集合。军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场都惊呆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小平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努力侧起耳朵。军代表破例请他坐到前面来,下班时又允许他将文件借回家中。当晚,人们看到小院二楼上那间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后小平奉召回京,江西新建县就永远留下了这座静静的院子和这条红土小路。而这之后中国又开始了新的长征,走出了一条改革开放、为全世界所震惊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