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朔模式”对散文创作的消极影响(2/2)
三、模式的特点之二:结构上的超稳定性
杨朔模式能长期通行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在结构上的超稳定性。
为了更好地突出政治内容,杨朔散文找到一种三段式结构,即:物(景)→人(事)→理。大致是先布置一种景物,再在这个场景中展开人物、故事,最后归结为一个政治道理。如:海浪、礁石——老泰山——“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雪浪花》);香山红叶——老向导——“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香山红叶》);泰山风光——沿途的公社化情景——“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泰山极顶》);蜜蜂、荔枝——跟老梁参观蜂场——“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蜜蜂”(《荔枝蜜》);山海关秋景——三个人的对话——“用我们的思想信仰修一道另一种长城”(《秋风萧瑟》);二月茶花红——作者和种花匠普之仁的对话——“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茶花赋》);等等。我们不用十分细心,就能解剖出杨朔散文的这个很清晰、工整的模式。
这个三段式模式有两方面的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一是它不直不露,有一种曲折的美。这个模式将景物、人事、政治道理紧密地组结在一起,它既符合了要突出政治的要求,又符合了散文的特点,含蓄、短小、精巧、有意境,也符合读者的审美心理。所以,虽然杨朔散文总在突出政治,但它毕竟不是那种标语口号式的、武断的文学。那政治结论是经过景和人推出来的,既符合那个时代人们的政治思维规律,又符合文学的形象思维规律。二是这种模式有一种稳固、严密的美。三段式像三足鼎一样,使文章结构产生了一种既简单又平稳的感觉。只就结构本身而言,可谓简而美了。中国散文史上形式化的高峰是八股文,讲破题,讲束股,讲起承转合,有头有尾,有过程。这种形式本身不能说它没有道理。具备一点知识修养和文字能力的人,只要记住这个格式,写出的文章一般总会及格,有才者还可写得极美。杨朔模式的三段式,可以看作是八股式的简化:起——转——合;因景立意——卒章显志。本来散文的美有多种因素,比如遣词造句、气质风格,还有结构,而结构相对于其他因素是较易理解和效法的,正如书法中楷书的间架结构可以具体讲解,而笔力却是要经过长时间的磨炼揣摸才可意会到的。所以杨朔散文很快就以其结构上的优势而具有了竞争力,这种结构简明清晰,如分析讲解更大受课堂教学的欢迎,多年来杨文在教材中连选不衰。另外,散文的美应有三个层次,客观描写的美,意境的美,哲理的美,而杨朔模式的三段式结构正好从形式上与这三个层次合拍。好像真是从客观景物中一步、两步、三步推出了一个哲理(实际上是贴上了一种政治标签)。这样从内容表达上,形式结构上,人们的审美习惯上,都可以得到一种假象的合理和低层次美的满足,这又是杨朔模式能长期被人欣赏、效法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杨朔模式的本质是一个“假”,流弊是一个“窄”
这个模式,从内容上既然反映了光明的一面,从形式上不直不露,有曲折美,结构合理有稳定的美,那么我们何以要来讨论和突破呢?
问题的实质在于这是一个假模式,是一个水中的月亮,它并不能全面地、真实地反映生活。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所谓的哲理,在自觉不自觉地编假话,设计假故事。假话这个东西很奇怪,回头一看十分可笑,可是当时整个一代人、一个国家、一个党都能一齐陷入假话之梦而不能觉醒。我党历史上就有几次。比如1958年大炼钢铁,粮食亩产万斤,人人都说,还登在报上写在书上。历史地看,杨朔以散文形式说假话也不足怪了。比如在《秋风萧瑟》中,他游长城,碰见一个不认识的游人,就要求人家讲个故事,两人讨论起长城哭呀笑呀的事,还自言自语地背古诗,背毛主席的诗,其天真可笑像两个孩子“过家家”玩,一会儿又大谈起应该修一条思想信仰的长城。在《雪浪花》中,本是写几个姑娘在海边嬉戏,很有生活情趣,突然船上走下个老泰山就是一句政治格言:别看浪花小,就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咬烂。在这些作品里,无论是主人翁还是作者好像都不食人间烟火,吃、喝、住、行、玩等都要扯到政治,人物好像得了“政治官能症”。这些对话像马路上走台步一样可笑。但是却写在书上,选入教材,被奉为样板。这种模式诱导初学写作者去犯一个大错误,就是掩藏起自己的真思想、真感受,去和政策、和报刊对口径。散文创作第一要说真话,抒真情,不可生编,不可硬造。古人有很多笔记,当初并不准备发表,如《浮生六记》,虽是记起居游乐之事,但因其有真情趣,现在发表却是一本好散文了。巴金先生有感于过去说假话,写了一本叫《真话集》的回忆录,也是好散文。所以我们今天研究杨朔模式,首先要认清这是一个叫人忘记自我,而为空头政治服务的假模式。
这种模式的流弊和危害,就是从内容上、形式上限制了作者的创造,使创作之路越走越窄。我们承认它是有一种结构上的美,一种曲折的美,也正因此它比标语口号式的文学寿命要长得多。但是又正因为他总是这一种类、一个模式的美,美来美去,总是西施一个,一个西施,千人一面,千篇一律,也就变成直、露、板了。有个模式并不可怕,怕就怕模式化,怕所有的人都来学这个模式(事实上这种手法也不是杨朔的最早发明,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也是由景推理)。杨朔模式作为初学者的一种基本训练是可以的,如武术中的基本套路,但是如果总是这一个基本套路,而不能变化创新,就始终称不上艺术。画家吴冠中说得好:美术,美术;术易,美难!如果把美归结为一个简单的技巧,一个模式,不断地去仿制、套印,这美也就没有了。而散文改革之所以落后于其他文体,其悲剧的根源正在于它有了一个十分完整、稳固的模式。
总之,不管怎样,杨朔散文创造了一种模式,它是我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块里程碑,它曾起过积极的作用。但是今天,这个模式却是散文发展的障碍了,现在散文的改革必须从打破这个模式入手。
《批评家》1987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