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沪往来(2/2)
上海有一种家庭旅馆,那是最舒服的最安适的了。我本来也不认识这家旅馆,那一天,我要到上海去,有一祝心渊先生也要到上海去(祝亦曾随着江建霞到湖南做学幕看文章,现在苏州开一个私家小学校,是最早的,有名的“唐家巷小学”)。旅行有伴,那是最好的事了。在船中对榻而眠,他家中有不少书,尤其有许多明末清初的禁书,收藏不少,现在渐渐出笼了,此番到上海,大概与书贾有所接洽。
我问他到了上海,住在哪一家旅馆里?他说:“住在雅仙居。”我觉得雅仙居这个名字很别致,上海客寓,总是什么平安、高升等名字,因问:“雅仙居是何型式,有何特别之处?”他笑道:“一个小客寓耳,不过是苏州人开的,于我们苏州人很相宜,店主还是一个女老板,我到上海,住在那里,贪其可以吃苏州菜,价钱也和别的旅馆一样,不过小账我们多给一些。你倘然没有一定的旅馆,也住到雅仙居来,我们可以谈谈。”我闻言欣然,因为心渊先生比我年长一倍,也是个才识开明之士,可以随时请教。并且雅仙居是苏州人开的,也可以一尝家乡风味。
原来这个雅仙居的女主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苏州女人,她嫁了一位湖州丝商(从前经营生丝出口的,很多湖州人)。他们本来住居在上海的(有人说是黑市太太,那也不去管它了),后来那位丝商故世了,遗下了她,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儿名字唤作“金铃”,现在也十八九岁了,生得很为美丽,也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丝商故世后,无以为生,母女二人,便开设了这家雅仙居。
雅仙居开在近福州路的市区,是上海所谓弄堂房子、石库门三楼三底,他们把这房子隔成不少间数,便做成一家客寓。这是一家小客寓,但特别是家庭式的,不用什么男茶房,男的只有一个打杂的,女佣人倒有两人。关于客人的饭食,女主人亲自下厨房;女儿略知文墨,便做了简单的账房。最使人赏识的,就是开饭开在客堂里,店主东的母女和客人共同进食,而苏州菜的合乎旅客口味,尤其是女主人的拿手。
住在雅仙居的都是熟客,陌生的难于问津。它那里有两帮客人,一帮就是做丝生意的,也许是与女店主已逝世的丈夫是同业,他们住很久,常是包月的。一帮便是苏州客人,也是老客人,深知底细,爱吃苏州菜的。那不过到上海来有点业务上的关系,或者游玩一次,至多不过一星期,那是短期的客人。
生长在上海的女孩儿,当然比在内地的要活泼伶俐一点,何况她是一位俏丽的女郎。吃了苏州菜,还想一餐秀色,但她的母亲管束甚严。我友吴和士,从日本留学回来,和我同住在雅仙居,他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对于金铃颇为倾慕,捉空儿便与金铃作絮语。可是其母从不许金铃踏进客人的房间。和士乃与金铃隔着窗子谈话,一在窗外,一在窗内,但一闻母唤,如惊鸿之一瞥去矣。我调以诗曰:“茜窗玉立自亭亭,絮果兰因话不停。安得护花年少客,敢将十万系金铃。”和士叹曰:“在日本,房东家女儿,虽共相调笑,了不足怪,中国妇女,总是那样闭关自守呀。”
但我难得住雅仙居,因为它码头上没有接客,许多不便,除非在苏州有伴,同来上海,他们是住惯雅仙居的。我最初来上海,好像是为了到南洋公学(现今交通大学的前身)来考师范生的,虽然在七八岁的时候,为了父亲的病,来过上海一次,以后一直没有来过,隔离了十余年,当然大不相同了。这个时期很早,似还在戊戌政变之前,中国正提倡兴学。兴学应当是小学、中学、大学,层层向上,但中国兴学,却自上而下,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开学校必先有师资,而中国师资没有,叫那班从事八股八韵先生们去当教师是不行的,只有这一班高材生,到国外去学习师范,然后可以回来当教师呢。
我到南洋公学去考师范,是和马仰禹一同去的,那时主持南洋公学的是胡二梅,也是一位两榜先生。他出了一个题目,总之是经史上的,很古奥的,现在我已完全不记得了,我胡乱做了一篇,自己也不满意,明知是不能取中的。及至揭晓,我与马仰禹俱名落孙山。因为这个师范生,考取以后,不但不要学费,而且还有津贴,并且有资送出洋希望,因此大家趋之若鹜。但在未考之前,便有一种谣言,说所取的名额少,而报考的人数多,非有关节嘱托不可,这也是一个无从证实的谣言。这次录取的记得有刘厚生(垣)诸君,后在上海,亦为老友。
我最初到上海去,住旅馆是“满天飞”,总想找一家洁净些,安静些的,可是住来住去,都是一样。而且我又不惯与那些陌生人同房,倘然自己包一个房间,又未免费用太大。那时我在上海朋友很少,只有杨紫,我到上海,必定去访他,他还在中西书院读书,难得同他吃一次番菜。这时上海戏馆已经很多(都是老式的),我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兴致去看戏。至于什么女书场、夜茶馆,更不敢踏进去了。那个时候,苏州人家,不让青年子弟到上海去的,他们说,上海不是一个地方,好似一只黑色大染缸,堕落进去便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