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鳞(2/2)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父亲的感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私和狭隘才不愿意我走得太远,却没有想过是因为害怕失去。母亲离开时我还太小,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冲击,但对于父亲,恐怕却是一生的阴影。
我沉默着走近拥抱着巴鳞的父亲,弯下腰,轻抚他已不再笔挺的脊背。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所能达到的亲密的极限。
这时,我看到了巴鳞紧闭眼角噙出的泪花。那一瞬间,我动摇了。
也许在这一动作的背后,除了控制之外,还有爱。
有一些知识我但愿自己能在十七岁之前懂得。
比方说,人类脑部的主要结构都和运动有关,包括小脑、基底核、脑干、皮层上的运动区以及感知区对运动区的直接投射等等。
比方说,小脑是脑部神经元最多的结构。在人类进化中,小脑皮层随着前额叶的快速增大而同步增大。
比方说,任何需要和外界进行的信息或物理上的交互,无论是肢体动作、操作工具、打手势、说话、使眼色、做表情,最终都需要通过激活一系列的肌肉来实现。
比方说,一条手臂上有26条肌肉,每条肌肉平均有100个运动单元,由一条运动神经和它所连接的肌纤维组成。因此,光控制一条胳膊的运动,就至少有2的2600次方种可能性,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宇宙中原子的数量。
人类的运动如此复杂而微妙,每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中都包含了海量的数据运算分析与决策执行,以至于目前最先进的机器人尚无法达到3岁小孩的运动水平。
更不要说动作中所隐藏的信息、情感与文化符号。
在前往高铁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沉默,只是牢牢地抓住我的行李箱。北上的列车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崭新、光亮、线条流畅,像是一松闸就会滑进遥不可测的未知。
我和父亲没能达成共识。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将不会承担我上学期间的生活费用。
“除非你答应回来。”他说。
我的目光穿过他,就像是看见了未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未来。为此,我将成为白色羊群中那一头被永远放逐的黑羊。
“爸,多保重。”
我迫不及待地拉起行李箱要上车,可父亲并没有松手,行李箱尴尬地在半空中悬停着,终于还是重重地落了地。
我正要发火,父亲啪的一声在我面前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人。他说过,上战场之前不要告别,要给彼此留个念想。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举起手,回了个软绵绵的礼。
当时的我并没有真正领会这个姿势的意义。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会折在一个野人手里。”课题组组长,也是我的导师欧阳笑里藏刀,他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儿啊,再琢磨琢磨,还有时间。”
我太了解欧阳了,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我们没时间了”。
如果再挖深一层,则是“你的想法,你的项目,那么,能不能按时毕业,你自己看着办”。
至于他自己前期占用我们多少时间精力,去应付他在外面乱七八糟接下的私活儿,欧阳是绝不会提的。
我痛苦地挠头,目光落在被关进粉红宠物屋里的巴鳞身上,他面目呆滞地望着地板,似乎还没有从刺激中恢复过来。这颜色搭配很滑稽,可我笑不出来。
如果是老吕会怎么办?这个想法很自然地跳了出来。
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他当年闲聊扯出的“A导致B”的问题。
传统理论认为,运动控制是通过存储好的运动程序完成的,当人要完成某一个运动任务时,运动皮层选取储存的某一个运动程序进行执行,程序就像自动钢琴琴谱一样,告诉皮层和脊髓的运动区该如何激活,皮层和脊髓再控制肌肉的激活,完成任务。
那么问题来了:同一个运动有无数种执行方式,大脑难道需要储存无数种运动程序?
还记得那条运动可能性超过了全宇宙原子数量的胳膊吗?
2002年一个叫作Eaodorov的数学家提出一套理论,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基本思想是:人的运动控制是大脑求一个最优解的问题。所谓最优是针对某些运动指标,比如精度最大化,能量损耗最小化,控制努力度最小化,等等。
<!--PAGE 10-->而在这一过程中,人脑会借助于小脑,在运动指令还没有到达肌肉之前,对运动结果进行预测,然后与真实感知系统发回来的反馈相结合,帮助大脑进行评估及调整动作指令。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上下楼梯时我们经常会因为算错台阶数而踩空,如果反馈调整及时,人就不会摔跤。而反馈往往是带有噪音和延时的。
Todorov的数学模型符合前人在行为学和神经学上的已知证据,可以用来解释各种各样的运动现象,甚至只要提供某一些物理限制条件,便可以预测其运动模式,比如说八条腿的生物在冥王星重力环境下如何跳跃。
好莱坞用他的模型来驱动虚拟形象的运动引擎,便能“自主”产生出许多像人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
当我进入大学时,Todorov模型已经成为教科书上的经典,我们通过各种实验不断地验证其正确性。
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吕在邮件里谈到了巴鳞。
我和老吕自从上大学之后就开始了电邮来往,他像一个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我总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无论是关乎学业、人际关系,还是情感。我们总会长篇累牍地讨论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问题,例如“用技术制造出来的灵魂出窍体验是否侵犯了宗教的属灵性”。
当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老吕说巴鳞被卖给了镇上的另一家人,我知道那家暴发户,风评不是很好,经常会干出一些炫耀财力却又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我隐约知道父亲的生意做得不好,可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
我刻意转移话题聊到Todorov模型,突然一个想法从我脑中蹦出。巴鳞能够进行如此精确的运动模仿,如果让他重复两组完全相同的动作,一组是下意识的模仿,而一组是自主行为,那么这两者是否经历了完全相同的神经控制过程?
从数学上来说,最优解只有一个,可中间求解的过程呢?
老吕足足过了三天才给我回信,一改之前汪洋恣肆的风格,他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我想你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重要。如果我们无法在神经活动层面上将机械模仿与自主行为区分开,那么这个问题就是: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吗?
收到信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我花了两个星期设计实验原型,又花了更多的时间研究技术上的可行性及收集各方师长意见,再申报课题,等待批复。直到一切就绪时,我才想起,这个探讨“根本性问题”的重要实验,却缺少了一个根本性的组成要素。
我将不得不违背承诺,回到家乡。
只是为了巴鳞。我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巴鳞。
就像A导致B。简单如是。
<!--PAGE 11-->我读过一篇名为《孤儿》的科幻小说,讲的是外星人来到地球,能够从外貌上完全复制某一个地球人的模样,由此渗入人类社会,但是他们无法模仿被复制者身体的动作姿态,哪怕是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许多暴露身份的外星伪装者遭到地球人的追捕猎杀。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学习人类是如何通过身体语言来进行交流的。他们伪装成被遗弃的孤儿,被好心人收养,通过长时间的共同生活来模仿他们养父母们的举止神态。
养父母们惊讶地发现这些孩子们长得越来越像自己,而当外星孤儿们认为时机成熟之时,便会杀掉自己的养父或养母,变成他们的样子并取而代之。
辨别伪装者的难度变得越来越大,但人类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些外星人与地球人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尽管外星人几乎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所有举动,但他们并不具备人脑中的镜像神经系统,因此无法感知对方深层的情绪变化,并激发出类似的神经冲动模式,也就是所谓的“同理心”。
人类发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辨别方法,去伤害伪装者的至亲之人,看是否能够监测到伪装者脑中的痛苦、恐惧或愤怒。他们称之为“针刺实验”。
这个冷酷的故事告诉我们,在这个宇宙间,人类并不是唯一一个和自己父母处不好关系的物种。
老吕知道关于巴鳞的所有事情,他认为狍鸮族是镜像神经系统超常进化的一个样本,并为此深深着迷,只是不赞成我们对待巴鳞的方式。
“但他并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啊!”我总是这样反驳老吕。
“镜像神经元过于发达会导致同理心病态过剩,也许他只是没办法忍受你眼中的失落。”
“有道理。那我一定是镜像神经元先天发育不良的那款。”
“……冷血。”
当老吕带着我找到巴鳞时,我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冷血的那一个。
巴鳞浑身**、伤痕累累,被粗大生锈的锁链环绕着脖颈和四肢,窝藏在一个五尺见方的砖土洞里,光线昏暗,排泄物和食物腐烂的气味混杂着,令人作呕。他更瘦了,虻蝇吮吸着他的伤口,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像一头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牲畜。
他看见了我,目光中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是我十三岁的那个夏夜与他初次相见时的模样。
“他们让他模仿……动物**。”老吕有点说不下去。
瞬时间,所有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所有的举动都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老吕说,我冲进买下巴鳞那暴发户的家里,抓起他家少奶奶心爱的博美一口就咬在脖子上,如果不放了巴鳞,我就不松口,直到把那狗脖子咬断为止。
<!--PAGE 12-->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听起来还挺像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儿。
我们把巴鳞送进了医院,刚要离开,老吕一把拉住我,说:“你不看看你爸?”
我这才知道父亲也在这所医院里住院。上了大学后,我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他慢慢地也断了念想。
他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鼻孔里、手臂上都插着管,头发稀疏,目光涣散。前几年普洱被疯炒时他跟风赌了一把,运气不好,成了接过最后一棒的傻子,货砸在了手里,钱倒是赔了不少。
他看见我时的表情竟然跟巴鳞有几分相似,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我是来找巴鳞的……”我竟然不知所措。
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咧开嘴笑了,露出被香烟经年熏烤的一口黄牙。
“那小黑鬼,精得很呢,都以为是我们在操纵他,其实有时候想想,说不定是他在操纵我们哩。”
“……”
“就像你一样,我老以为我是那个说了算的人,可等到你真的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心上系着的那根线,都在你手里攥着呢,不管你走多远,只要指头动一动,我这里就会一抽一抽地疼……”父亲闭上眼,按住胸口。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我走到他病床前,想要俯身抱抱他,可身体不听使唤地在中途僵住了,我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
“回来就好。”父亲在我背后嘶哑地说,我没有回头。
老吕在门口等着我,我假装挠挠眼睛,掩饰情绪的波动。
“你说巧不巧?”
“什么?”
“你想要逃离你爸铺好的路,却兜兜转转,跟我殊途同归。”
“我有点同意你的看法了。”
“哪一点?”
“没人知道会怎么样。”
我们又失败了。
最初的想法很简单,选择巴鳞,是因为他的超强镜像神经系统让模仿成为一种本能,相对于一般人类来说,这就摒除了运动过程中许多主观意识的噪音干扰。
我们用非侵入式感应电极捕捉巴鳞运动皮层的神经活动,让他模仿一组动作,再通过轨迹追踪,让他自发重复这组动作,直到前后的运动轨迹完全重合,那么从数学上,我们可以认为他做了两组完全一样的动作。
然后再对比两组神经信号是否以相同的次序、强度及传递方式激活了皮层中相同的区域。
如果存在不同,那么被奉为经典的Todorov模型或许存在巨大的缺陷。
如果相同,那么问题更严重,或许人类仅仅是在单纯地模仿其他个体的行为,却误以为是出于自由意志。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将是颠覆性的。
但我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巴鳞拒绝与任何人对视,拒绝模仿任何动作,包括我。
<!--PAGE 13-->我大概能猜到原因,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我们这群人信誓旦旦地要解开人类意识世界的秘密,却连一个原始人的心理创伤都治愈不了。
我想到了虚拟现实,将巴鳞放置在一个抽离于现实的环境中,或许能够帮助他恢复正常的运动。
我们尝试了各种虚拟环境,海岛冰川,沙漠太空。我们制造了耸人听闻的极端灾难,甚至,还花了大力气构建出狍鸮族的虚拟形象,寄望于那个瘦小丑陋的黑色小人,能够唤醒巴鳞脑中的镜像神经元。
但是毫无例外的全部失败了。
深夜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僵尸般呆滞的巴鳞。其他人都走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实验就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个讲完笑话自己一脸严肃的人。
巴鳞静静地躲在粉红色泡沫板搭起来的宠物屋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想起老吕当年的评价,他说的没错,我一直没把巴鳞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即便是现在。
曾经有同行将无线电击器植入大鼠的脑子里,通过对体觉皮层和内侧前脑束的放电刺激,产生欣快或痛感,来控制大鼠的运动路线。
这和我对巴鳞所做的一切没有实质区别。
我就是那个镜像神经元发育不良的混蛋。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游戏,那个最初让我们见识到巴鳞神奇之处的幼稚游戏。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
我低低地喊了一句,某种成年后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我假装成渔夫,从河岸上往河里伸出一条腿,踩一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河水,再收回去。
巴鳞朝我看了过来。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喊得更大声了。
巴鳞注视着我蠢笨的动作,缓慢而柔滑地爬出宠物屋,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感觉自己像个磕了药的酒桌舞娘,疯狂地甩动着大腿,来回踏出慌乱的节奏。
巴鳞突然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朝我扑来,那是阿辉的动作。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巴鳞左扑右抱,喉咙里发出婴孩般“咯咯”的声音,他在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笑。
他变成了镇上的残疾人。所有的动作像是被刻录在巴鳞的大脑中,无比生动而精确,以至于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模仿的是谁。他变成了疯子、瘸子、傻子、没有四肢的乞丐和羊痫疯病人。他变成了猫、狗、牛、羊、猪和不成形的家禽。他变成了喝醉酒的父亲和手舞足蹈的我自己。
我像是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了童年的故里。
毫无预兆地,巴鳞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表演起我和父亲决裂那一天的对手戏。
这种感觉无比古怪。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争吵,眼前的动作如此熟悉,而回忆中的情形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当时的我是如此暴躁顽劣,像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而父亲的姿态卑微可怜,他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这与我印象中大不一样。
<!--PAGE 14-->巴鳞忙碌地变换着角色和姿态,像是技艺高超的默剧演员。
尽管我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它发生时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巴鳞抱住了我,就像当年父亲抱住他那样,双臂紧紧地包裹着我,头深埋在我的肩窝里。我闻见了那阵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还有温热的**顺着我的衣领流入脖颈,像一条被日光晒得滚烫的河流。
我呆了片刻,思考该如何反应。
随后,我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的身体展开,回以热烈拥抱,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就像对待父亲。
我知道,这个拥抱我欠了太久。无论是对谁。
我猜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在《孤儿》的结尾,执行“针刺实验”的组织领导人悲哀地发现,假使他们伤害的是外星伪装者,那么他们的至亲,也就是真正的人类,其镜像神经系统也无法被正常激活。
因为人类从开始就被设计成一个无法对异族产生同理心的物种。
就像那些伪装者。
幸好,这只是一篇二流科幻小说。
“我们应该试着替他着想。”我对欧阳说。
“他?”我的导师反应了三秒钟,突然回过神来。“谁?那个野人?”
“他的名字叫‘巴鳞’。我们应该以他为中心,创造他觉得舒服的环境,而不是我们自以为他喜欢的廉价景区。”
“别可笑了吧!现在你要担心的是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完成,而不是去关心一个原始人的尊严,你可别拖我后腿啊。”
老吕说过,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
我默默地看着欧阳的脸,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文明的痕迹。
这张精心呵护的老脸上一片荒芜。
我决定自己动手,有几个学弟学妹也加入了。这让我找回对人类的一丝信念。当然,他们多半是出于对欧阳的痛恨以及顺手混几个学分。
有一款名为“iDealis”的虚拟现实程序,号称能够根据脑波信号来实时生成环境,但实际上只是针对数据库中比对好的波形调用模型,最多就只是增加了高帧率的渐变效果。我们破解了它,毕竟实验室用的感应电极比消费者级别的精度要高出几个数量级,我们增加了不少特征维度,又连接到教育网内最大的开源数据库,那里存放着世界各地虚拟认知实验室的Deo版本。
巴鳞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第一推动力。
他将有充分的时间,去探索这个世界与他心中每一个念想之间的关系。我将记录下巴鳞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举一动,待他回到现实,我再与他连接,那时,我将尽力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我俩就像平行对立的两面镜子,照出无穷无尽的彼此。
<!--PAGE 15-->我为巴鳞戴上头盔,他目光平静,温柔如水。
红灯闪烁,加速,变绿。
我进入Ghost模式,同时在右上角开启第三人称窗口,这样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巴鳞虚拟形象在轻轻摇摆。
巴鳞的世界一片混沌,无有天地,也不分四面八方。我努力克制晕眩。
他终于停止了摇摆。一道闪电缓慢劈开混沌,确定了天空的方向。
闪电蔓延着,在云层中勾勒出一只巨大的眼,向四方绽放着分形般细密的发光触须。
光暗下,巴鳞抬起头,举起双手,雨水落下。
他开始舞蹈。
每一颗雨滴带着笑意坠落,填满风的轮廓,风扶起巴鳞,他四足离地,开始盘旋。
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的舞姿,仿佛他成为了万物的一部分,天地随着他的姿态而变幻色彩。
我的心跳加速,喉咙干涩,手脚冰凉,像是见证一场不期而遇的神迹。
他举手,花儿便盛开,他抬足,鸟儿便翩然而来。
巴鳞穿行于不知名的峰峦湖泊之间,所到之处,**漾开欢喜的曼陀罗,他便向着那旋转的纹样中坠去。
他时而变得极大,时而变得极小,所有的尺度在他面前失去了意义。
每一个不知名的生灵都在向他放声歌唱,他张了张嘴巴,所有狍鸮族的神灵都被吐了出来。
神灵列队融入他黑色的皮肤,像是一层层黑色的波浪,喷涌着,席卷着他向上飞升,飞升,在身后拉出一张漫无边际的黑色大网,世间万物悉数凝固其上,弹奏着各自的频率,寻找一个共有的原点。
我突然领悟了眼前的一切。在巴鳞的眼中,万物有灵,并不存在差别,但神经层面的特殊构造使得他能够与万物共情,难以想象,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够平复心中时刻翻涌的波澜。
即便愚钝如我,在这一幕天地万物的大戏面前,也无法不动容。事实上,我已热泪盈眶,内心的狂喜与强烈的眩晕相互交织,这是一种难以言表却又近乎神奇的巅峰体验。
至于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我想,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巴鳞将所有这一切全吸入体内,他的身形迅速膨胀,又瘪了下去。
然后开始往下坠落。
世界黯淡、虚无,生机不再。
巴鳞像是一层薄薄的贴图,平平地贴在高速旋转的时空中,物理引擎用算法在他的身体边缘掀起风动效果,细小的碎片如鸟群飞起。
他的形象开始分崩离析。
我切断了巴鳞与系统的连接,摘下他的头盔。
他趴在深灰色柔性地板上,四肢展开,一动不动。
“巴鳞?”我不敢轻易挪动他。
“巴鳞?”周围的人都等着,看一个笑话会否变成一场悲剧。
他缓慢地挪动了下身子,像条泥鳅般打了个滚,又趴着不动了,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地板上。
<!--PAGE 16-->我笑了。像当年的父亲那样,我拍了两下手掌。
巴鳞翻过身,坐将起来,看着我。
正如那个湿热黏稠的夏夜里,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姿态。
<!--PAGE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