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之城(1/2)
文/阿缺
在告诉你我杀死张元龙和陆大维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讲一讲,我第一次遇见杨蒙蒙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黄昏。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那么多故事都发生在黄昏——或许是下班的时候,人们在街上挤成洪流,平日里疏离的关系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了距离;或许是因为,黄昏晚霞凄艳,像一个亮起灯光的舞台,而舞台上,本就应该发生一些故事。
总之晚霞斜照时,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在加班,而我有些烦乱,便下了班。我离开的时候,后背有刺痛感,那是同事们看我的异样眼神。
街道上,人群在两侧熙熙攘攘,车流在主道上穿梭不息。一眼望去,整个城市被挤得满满当当,没有我可以插入的空隙。想到以这样拥挤的路况,回到家肯定又是九点多了,我于是转了个方向,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
一进门,黄昏的喧嚣就被隔绝在外了,清静了不少。但凄艳霞光还是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斜斜地,能看到几粒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霞光最后落下的地方,是一张脸。
我一愣,然后走过去。
“要喝什么呢?”她抬起头,冲我一笑问道,“先生?”
我有些慌乱,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到全息菜单上,随口说:“黑咖啡吧。”
“先生,这个点了还喝黑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她说,“还是喝果汁吧,刚到的水果——是从非污染地区进的货。”
我笑了笑,想告诉她睡眠已经在很久以前就抛弃我了,但想了下,点头道:“那就来一杯吧。”
我领了票,坐到窗子边。这间咖啡馆不大,是个长方形的空间,摆设有些复古,木桌上起了斑驳,里面的墙壁露出红砖图案,外侧便是一大块深色玻璃。我坐在最里面,吧台设在门口,恰是这间咖啡厅的两个尽头。除此之外,这里就没有其他可以介绍的了——哦,还有头顶的喇叭里播放着的音乐。很舒缓的英文歌曲,像是在哪里听过,但我一时记不起来。
透过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变得有些灰暗,但依然可以看见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会聚在一起的黑色人头,皮肤上又传来了酥麻感。我赶紧转过头。
于是,又看到了她。
她胸前的卡牌上写着“杨蒙蒙”三个字。我看了一眼,眼前浮现出烟雨堤岸、轻雾迷蒙的样子。
“先生!”她后退一步,惊叫道。
“啊?”我愣了下,语无伦次。
“这可不是绅士应该做的事情。”她说道。
“啊,我不是……”我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烧红,“我绝对没有看你的——咳咳,我不是说你不值得看,只是我没有……”
看着我笨拙解释的样子,她眼里的戒备慢慢消散了,上前一步,突然噗嗤笑了。
夕阳已经落下,但她笑起来,像是这个即将沉入黑暗的世界,又升起的一轮太阳。
“那你在看什么?”
我松了口气说:“在看你的胸牌。”
“哦,”她歪了下脑袋,狡黠地看着我,“那你是要投诉我吗?”
我承认我不是她的对手,只好耸耸肩,表示投降。她把果汁放下,转身离开了。她转身的一刹那,发尾扬起,我看到她的后脖子处,两道竖着的条形码一闪而过。
我默默叹息一声。
打那以后,我就经常往咖啡馆跑了。
这家店处在街道的一个角落,店面狭小,能喝的东西不多,所以生意一直很冷清。但我想,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外面那些拥挤的人群,行色匆匆,川流不息,步伐太快。人们甚至没有停下来喝一杯咖啡的时间。
现在,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已经达到了顶峰。我听说,为了缓解压力,城里又推出了新的廉租房,名叫“蜂巢公寓”——长1.8米,宽0.5米,高0.38米,恰好能容一个人躺进去,夜里翻身都难。战争之前,那些户型只有一百平方米的小房子,原本只够一户三口之家使用,但现在,里面全被切割成了这样的小空间,满满当当可塞三百人。我们私底下,都不称它为“蜂巢公寓”,而叫“棺材公寓”。
而这样的公寓,居然还供不应求。
人实在太多了,多得都没地方下脚了——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地方下脚。
所以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税收在不断增加,物价几乎每天都在涨,居住证的签发越来越严格——唯一不变的,只有工资。所以人们不得不拼了命干活,把每一秒钟都用在挣钱上。因为一旦他们的社会价值和薪水低于最低标准,通不过定期审核,政府就会收回他们的居住证。
然后,他们就会落在我手里。
“先生,”有时候,杨蒙蒙会坐下来,跟我聊天,“你是做什么的?感觉你好像特别清闲。”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实情——我的工作并不为人们所喜欢。记得不久前,有一个同事去超市,边排队边打电话,不小心在电话里提到了自己的身份,立马就被一个后脖子上有十几道条形码的男人给活生生勒死了。结果是,那位同事进了太平间,而凶手只是在脖子上抹去了一道条形码而已。
“我是个……”我犹豫了一下,“老师。”
“哦,”她又歪了下脑袋——真要命,这个动作每次都令我一阵恍惚,“好厉害啊,那你是教什么的?”
“历史。”
果然,一个谎是要用无数个谎来圆的。她坐下来,跟我聊了很多有关历史方面的事情,有些我根本不知道,只得硬着头皮瞎编。好在她似乎也所知不多,每次都歪着头,认真听我把话说完,还总是装出一副受益颇多的样子。
咖啡馆一直没什么人,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一直待到关门,然后走过漫长的路,送她回家。夜深时分,街上的人终于不再拥挤,夜风也把沉积了一天的喧嚣都吹散了,四周只有我们的脚步声。现在想来,那些日子真美好,大概是我出生以来享受的最安静的时光了,尤其是走路的时候,我们的手背偶尔轻轻相碰。她并不躲闪,只是抿着唇。那时,我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觉得手心微微有些潮湿,手背轻轻地颤抖。
我们每次回去,都快到午夜了。她是异人格接纳者,按规定,必须在晚上12点到早上6点强制睡眠。
所以我没有送她上楼,每次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她走进小区大门,橙黄灯光照下来,将她的影子拽到地上。在灯光里,她只是一个剪影,但格外朦胧。
后来,我在单位的电脑上整理资料,想起她脖子上的条形码,就输入了她的名字和证件号。全息屏幕上立刻流水般显示出她的信息。我有些紧张,看同事们都在低头干活,才把窗口缩小,认真地看了起来。
于是,我知道了她是战后出生的,现在二十六岁,血型、身高和三围数据也显示得很详细——身为接纳者,她的一切信息都必须如实填写,以便系统对没有居住证的人进行分配时,可以有数据作参考。我还查到了她后脖子上另外一道条形码所代表的人,资料显示,是个男人,名叫张元龙。
我对他没有兴趣,所以又继续往下看。于是,我看到了杨蒙蒙的教育经历——历史系研究生。
电脑前,我的脸红得跟遇见她那天时看到的晚霞一样。
五月底,政府进行了一次居住证资格审核。这一次,又有几十万人没有通过审核,按照规定,他们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的居住权。
于是我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从药厂运来大批药剂,人格分离融合仪也一刻不停地在工作。我们一会儿在操作室里给市民做手术,一会儿在工位上整理资料。一忙起来,连午饭都顾不得下去吃,只得叫了外卖,直接送到办公室。
“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的外卖。”
我抬起头,怔了一下。
是杨蒙蒙的脸。但她的眼神却很陌生,见我迟疑,她不耐烦地说道:“先生,这是你的外卖,快着点儿啊!我还有别的单呢。”
我愣愣地接过来,还没开口,她就已经转过身,去给别的同事递外卖了。这时的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在咖啡馆时的娴静和温婉,举止透着强烈的厌烦和急躁。她把外卖往同事罗大姐的桌上重重一顿,汤汁都溅了出来。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罗大姐平时就牙尖嘴利,此时正忙,更是怒火上头,怒喝道,“眼睛长屁股上了?没看见一个大活人在面前啊!”
“是个活人啊,”杨蒙蒙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个屁呢。”
“你……”罗大姐指着她,脸都憋红了,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外卖工作证,“好,你厉害!你叫张元龙是吧,等着吧,你就等着投诉吧!”
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眼前出现的人,虽然是杨蒙蒙的躯体,灵魂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
战后,核污染持续扩张,可居住的土地却在逐渐缩减,人们不得不涌向为数不多的几座安全城市。城市人口顿时呈爆炸式增长,为了控制生存空间,政府不断采取措施——将楼层建高、出台限令、压缩居住空间……但效果都不怎么样。所幸,在城市运行系统崩溃前的危急时刻,一项崭新的技术及时被研发了出来,一时间成了减缓空间压力的最有效手段。
人格分离融合技术。
早在战争刚刚结束时,政府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于是召集了一大批心理学家和脑神经专家,对多重人格患者进行了研究。他们试图打开人体躯壳,让身体成为容器,让更多人格融入。
也不知那群书呆子究竟是怎么研究的,更不清楚他们在研究过程中制造了多少白痴——或者尸体,总之到最后,他们成功了。
最开始,只要对城市的贡献达不到最低水平,就会收回城市居住证,被强制送往人格安置局,进行身体检测。如果身体健康、相貌出众,便会成为“接纳者”,必须允许别的人格注入体内;反之,身体状况糟糕、姿色平平,就会把人格抽离出来,注入别人的身体里——两种情况,都意味着自己不再独自占有一具躯体。不同的人格,在同一个身体里,轮流苏醒,切分一天中所能活动的十八个小时。
而居住证所需要审核的,就是对城市的贡献,新法上说,这是从个人收入、文化创造和商业价值等方面综合考虑的——换句话说,具体的标准谁也无法说清。
到了后来,尽管政府说得冠冕堂皇,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唯一的考核标准,就是钱。
有了钱,就可以把跟自己共享身体的人格,赶到其他人身体里去,或者赎回自己原本的身体。当然,越来越多的有钱人选择给自己换一具更健壮、更美丽的躯体;没有钱,即使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身体,或者身体被其他人侵占了,也会被加入新的人格,不过苏醒的时间会进一步被压缩。
局里的名单上,这座城市创造最高纪录的接纳者,一具躯体里总共容纳了七十九个人格——他后脖子上的条形码,密密麻麻。这也意味着,每天平均下来,每个人格能使用这具躯体的时间,还不到十七分钟。
这次审核过后,恐怕这个时间还会缩短。
而我,就在人格安置局工作。
显然,眼前这个正在跟罗大姐吵架的人,并非咖啡馆服务员杨蒙蒙,而是外卖员张元龙——甚至,我都不能用“她”来代指这个人,而要用“他”。
跟罗大姐吵完后,张元龙用鼻子喷了口气,扭头就往外走。路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念着骂人的三字经。但他的背影依然有杨蒙蒙的婉约,我心里升起了一股荒诞感。
罗大姐怒气未消,嚷嚷着要去投诉。
旁边有人劝道:“你没看到他后脖子上的条形码啊,不是个‘公共汽车’,就是个‘寄生虫’,跟这种人有什么好置气的?”
哦,忘跟你说了,接纳者和他们身体里的异人格,在我们看来都是无比下贱的。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能搞丢,还有什么可值得尊敬的呢?所以我们私底下把前者叫“公共汽车”,而将后者称为“寄生虫”。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罗大姐气得饭也吃不下,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又重重地放下,说,“他现在才两道杠,我非得投诉他!等他这个月罚了钱,通不过考核,看我不亲自下手,给他再灌进十几条人格!”
尽管她说的都是气话。但我有些担心,害怕她真的干出这种事来,也连忙上去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气呼呼地坐下来,吃了几口已经快冷的外卖,又继续工作了。尽管怒气难消,但工作更重要。如果我们不能完成工作任务,就会被开除,继而也沦为人们口中的“公共汽车”或“寄生虫”。
但中午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工作间隙,我再次查阅了杨蒙蒙的备案资料,从“已入驻人格”一栏里,把张元龙的档案点开。档案里有张元龙的被抽离人格前的照片,我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这是一个蟑眉鼠目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即使只看照片,也有一股猥琐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人,系统居然把他的人格放在了温柔可人的杨蒙蒙身上!
说起来,这也是我们人格安置局的失误。
张元龙的猥琐,我很快就见识到了。
一周后,我们把新一批人格安置到了各个躯体里,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中午的时候,我起身活动身体,溜达到了楼层西北角。这里有个卫生间,但离办公区比较远,一般很少有人来。
今天却出了意外,我还没有走近,就看到隔壁办公室的副主任陈胖子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虚浮,一脸满足。
“陈主任?”我迟疑着叫了一声。
“小李,你来这干吗?”陈胖子一愣,瞪着我,“你给我聪明点儿,要是你敢跟谁说,我保证这个月就让你滚蛋!”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连忙唯唯诺诺地点头。
“你胆子这么小,谅你也不敢乱说。”陈胖子脸上紧张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又恢复了刚才的满足之色,“嘿嘿,原来那些‘公共汽车’,真的是‘公共汽车’啊,谁都可以上……”他笑了笑,拍了下皮带,“刚刚爽了一把!”
说完,他继续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开了,脚步声在空**的廊道里回响。
我还没明白过来,陈胖子走出来的卫生间的门再次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杨蒙蒙!我刚要喊出来,突然想起现在才十一点,这人不是蒙蒙,而是张元龙。
但即使他是男性人格,但身体还是女性,应该去女厕所啊。
“真的是‘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
陈胖子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一股怒气从我胸膛升起。
“看什么看?”张元龙走出来,提了提外卖员的工装裤,见我死盯着他,语气一变,“哟,你也想试试吗?眼光不错啊,这个躯体的身材特别好,不信你问刚才那个胖子,爽得他直喘气。不过我跟你说,得快点儿,我还得回去送外卖呢。看你这身子骨,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哎,你生气干吗,好好,五分钟总行了吧——喂喂,你干吗?”
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拳头终于停了下来。
跟我说话的,是一个丑恶猥琐的灵魂,但这个躯体却是杨蒙蒙的。如果我只顾着泄愤,一拳砸下去,三个小时之后,痛苦会绵延到杨蒙蒙身上。
我努力压制住怒气,道:“这身体不是你的,别糟蹋!”
张元龙看着我,脸上的惧怕逐渐消失,直起身,不屑地说道:“按照政府法令,这身体就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只不过就是一个小的公务员,你管得着吗?”提起放在卫生间门口的外卖箱,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也不曾察觉。
当晚,我又陪着杨蒙蒙回家。
暮春的风从她衣角掠过,她低头走着,侧脸隐约,被路灯勾勒出的线条依然婉约。现在,她是温柔娴静的杨蒙蒙,是我的杨蒙蒙。
我们的手背偶尔会触碰在一起,但那种预期的颤抖却不再从手上传来。我不断地跟自己说,白天那个人不是她。她也确实不知道白天另外九个小时里,她的身体所发生的事情。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说服自己,陈胖子那个拍皮带的动作和肥胖的脸上所挟带的满足神情,却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着。
到了她家小区门口,我低声说了声再见。
“你一般不是目送我走进去吗?”她有些不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想要解释。可我看着依然温柔婉约的杨蒙蒙,感觉灯光突然变得模糊起来,隐约觉得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似乎一直站在她背后,脸上挂着猥琐的笑,看着我。我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记得在通过人格安置局的录用考核时,专门学过新法。
那时,人格分离融合技术的大规模使用,已经使社会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法既要保证公民享有人身权利,又要控制城市生存空间缩减的速度,意在让每个人都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呼吸洁净的空气,却又将无数人禁锢在别人的身体里,让无数人把身体给别人使用,它游走在自由与强权之间,是这座城市运行的基础。
所以,它非常复杂。
我在电脑上调出了新法的条文,想看看能不能用什么条款来约束张元龙的行径,但一下子跳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我的脑子更加乱作一团麻。
这本厚重的法典里记载了什么,恐怕只有撰写它的人才能真正搞懂,但我还记得一些基本的东西——一旦异人格注入到了新的身体里,在他掌管这具躯体期间,享有的权利与其他人格无异。也就是说,张元龙在早上六点到下午三点之间,可以用杨蒙蒙的身体做任何法律所允许的事情。只要在下一个人格接管这具躯体时,身体健康就行了。
每个人都享有使用这具躯体的权利,也有替其他人格保护好它的义务。
曾经有个人打算自杀,幸亏从楼顶跳下来时,被人发现了,用充气床垫救下。但随后,这人就因危害他人生命——他身体里的其他五个人也差点跟着殒命——面临严重的刑事诉讼。最终的结果,是被判处死刑。他的人格被抽离出来,转化为了数据,被系统永久删除了。
倒也算是求仁得仁。
张元龙的行为确实违法,但我又不能以卖**罪举报他。万一杨蒙蒙看到新闻,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上午做过那些事情,难以想象她那样纯洁优雅的脸上,会划过怎样的难堪之色。
看着全息屏幕上的文字,我陷入了沉思,这时,身后有人推了下我的脑袋。我向前一栽,险些摔倒,转过身,看到了主任的脸。
主任脸上凝着寒霜,目光里透着森冷。
“又不好好上班,”主任的脸很瘦,泛着青色,“那么多事情没处理完,还在这里摸鱼?”
“对不起!”我连忙低下了头。
“小李啊——”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就冷着脸,转身走了。
办公室一直流传着一句话——不怕主任打骂,就怕主任藏话。像现在这样,话只说到一半,就表明主任已经很生气了。
的确,这段时间我下班就走,上班心不在焉,恐怕早就被主任记上了。周围的同事看着我,都没说话,他们的目光里,混杂着怜悯和幸灾乐祸。
但我现在只想着怎么让蒙蒙摆脱张元龙这个恶心的人,然而,我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时先处理工作,免得主任发飙。
下午时,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一身肌肉,看样子像是个健身教练。这人一开口,却老气横秋,单听语气似乎饱经沧桑。
一问之下,才知道现在住在这具躯体里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战后,老头逃到城市,自然很难通过考核,是最早一批被人格安置的人之一。现在,他过来是想向人格安置局申请,希望把他的灵魂抽取出来,提前销毁。
“老爷爷,”我查了他的资料,“你是七十四岁时被灌到这具躯体里的,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三年,您现在已经九十七岁了。还差三年才能被抽取出来,人道注销。现在还不到时间啊。”
老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啊,但我不想活下去了……小伙子,你就行行好,把我从这副躯体里抽出来吧。”
原来老头跟他老伴一起逃到了这座城市,都因不能贡献足够的劳动,再加上身体虚弱,双双被抽出灵魂,灌到了别人体内。老头到了一个健身教练的身体里,老太太则跟一个中年男人合为一体。他们都获得了年轻的身体,但彼此却很难相见,就算克服重重困难遇见了,他抱着她,也像是抱着陌生人。多年的感情,在这样的隔阂里逐渐消散。
“小伙子,你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头说着,习惯性地去抹眼泪,但他眼角根本没有泪水流下。
他的话我心有戚戚。的确,爱一个人,怎么能容忍他的灵魂在别人的身体里?我又想起了杨蒙蒙,哪怕手握得再紧——也不能容忍她的身体里有别人的灵魂!
“求求你,把我的灵魂抽出来吧。”
我求助似的看着其他人,得到的全是看热闹的目光。我在办公室里,一直不怎么受欢迎。
“老爷爷,是这样,”我硬着头皮说,“现在你的实际年龄还没有到一百岁,我们不能直接把你的人格抽出来。这是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
老头一愣,嘀咕道:“难道你们要让我去自杀吗?可是这个身体里,还住着其他几个人啊,有几个小姑娘,还有一个刚刚毕业的小伙子,我不能带着他们一起走啊……”
这时,罗大姐走过来,白了我一眼,凑近老头耳边,说了句什么。
老头愣了愣,脸上红白交替,蓦地从我的办公位上拿起一把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别拦着我,别拦着我。”他大声喊道。我们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都站着没动,仿佛是在看一出悲凉的独幕剧。
这样的僵局持续了几分钟,保安姗姗来迟,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手里的剪刀。他也压根儿没有反抗。
很快,他就会因危害其他人格被起诉,结果是他自己的人格被抽离出来,变成电脑上的数据,继而被清除。
保安把老头带走之后,罗大姐冲我嗤笑道:“小李,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要学会变通。这老头不想活了,但这副身体……”说着,她舔了舔嘴唇,“可是一身腱子肉,多少人想要啊。他想死,你就给他机会让他去死吧,后面还有人排着队进这具躯体呢。”
看着老头被带出门时,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释然表情,我有些怔然。
很快,新一轮的居住证资格审核又要开始了。就在审核的前几天,我跟杨蒙蒙一起往回走,发现她脸上挂着忧色,仿佛月亮被云遮住,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怎么了?”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低了低头,笑笑说:“没什么。”
我们一直往下走。道路格外漫长,路灯时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又压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快走到她家时,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我,说:“可能,以后你就不能送我回来了。”
“啊?”我一惊,问道,“为什么?”
她掠了掠头发,笑容有些黯然,说:“审查就要来了,这次我可能通不过……”
我后退一步。
她的咖啡馆的生意一直不太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了,通不过居住证资格审查是必然的。只是,如果她真的通不过审核,那她现在拥有的九个小时,就要分一半给别人。她所能支配自己身体的时间,就只剩下四个半小时了,也就是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半。那这段一起走回家的路程,就无法再继续了。
她看到了我脸上的惊惶,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转身进了家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惶惶不安。
居住证资格审核通常要持续五天,从第一天开始,我就不断刷新审核结果。第一天,没有出现杨蒙蒙的名字,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
看着全息屏幕上熟悉的三个字,我愣住了。
被系统安排,要住进杨蒙蒙身体的,是一个叫陆大维的男人。
简历上,陆大维五大三粗,一个硕大的头颅上,肥肉横生,光看照片,都能感觉到这张脸要沁出油来。再看履历,发现此人好吃懒做,兼性格暴躁,经常寻衅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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