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雨霖铃(三)(2/2)
“臣叩见陛下。”
沈湛反而松了口气:“平身吧,朕想和你谈谈。”
源素臣心下起疑,听见沈湛又道:“这次你和你父亲都有大功于朝,朕要重赏。”
“这些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沈湛轻咳了声:“朕知道、知道你挂念着源尚安,他这次的确冤枉,朕会升他官位赏他金银,作为补偿。”
源素臣没听出来沈湛要严惩诬陷之人的意思:“陛下,恕微臣直言,蒙冤之人最需要的或许并非奇珍异宝,而是平反昭雪严惩宵小。”
“朕知道、朕明白,”沈湛道,“可是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去办不是?更何况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陛下,微臣私以为德才兼备才是朝廷肱骨,此案沸沸扬扬兆黎瞩目,要的就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罪就是罪清就是清,绝没有模棱两可的说法。”
沈湛一瞬如鲠在喉,可反应过来之后又为源素臣这般不近人情而不满:“景鹓,你怎么就不知道为朕想想?当初情况不明,朝中是有人说了些过分的话,可是能凭这个处置他们吗?他们不过是说了些自己的看法而已。朕这样做,岂不是叫满朝文武为之心寒?”
“可是陛下轻轻放过,岂不是叫天下忠良之人心寒吗?”
这话不假思索,冲出口的那一刻太快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少顷后还是永禄率先喝道:“大胆!身为人臣,怎敢如此同陛下说话!”
沈湛猛然擡头,永禄以为他又要训斥自己,正准备跪下请罪,却听他道:“源素臣,你屡次犯上胡言朕都是一忍再忍,今日朕和你推心置腹,你却依旧不知好歹,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陛下!”
沈湛喝道:“跪下!”
“微臣恳请陛下严惩——”
“朕叫你跪下!”
沈湛一瞬双目血红两颊发抖,积压的怒火于此刻尽数爆发,掷地有声。
源素臣刹那收住了一切声音,倏然凝望着沈湛,震得后者下意识退后半步,差点叫侍卫前来护驾。
可他并没有如天子所想那般冒犯,源素臣终是缓缓跪地朝沈湛拜了拜:“陛下心意已决,微臣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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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尚安靠在床上又闭了会眼,不知梦见了些什么,欲醒之时宜尽数忘却。
他只觉得耳边有人在哭。
源尚安睁开眼睛的一刻不免意外:“乔兄,你……”
“……故卿,”乔沐苏抹着眼泪,“我、我……你放心,我给你找这世上最好的药来,我一定把你治好。”
“怎么哭了,”源尚安有气无力道,“我死里逃生,自己都没想到能捡回来一条命,你该是为我高兴才是。”
“高兴、我自然高兴,”乔沐苏望见他的腿就想到采石场里大哥面目全非的头脸和四肢,“你还活着、还活着……”
“嗯,”源尚安点点头,“还活着,就有希望。”
他复又闭上了眼睛,似乎真的疲倦至极。
乔沐苏本想说源司繁已经到了,可看源尚安的样子又把话吞了回去。
“景鹓,”不知为何乔沐苏觉得源素臣神色格外沉冷,但他也不知该如何询问,只道,“伯父他到了,你去祠堂看看吧。”
源司繁今日在祠堂转了许久,挨个把上头的牌位擦拭干净,而后再耐心地放回去,从中回忆着故人的面容。这里是父亲母亲,那里是弟弟妹妹,最后剩下来的是妻子程焉如。
他叹了口气,一手捏着帕子,另一手抚摸了那牌子良久,像是穿过层层叠叠的岁月,摸到了故人的面庞。
源素臣轻声道:“父亲。”
“……来了,”源司繁道,“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源素臣点头应允,直到竹立香那堪称冲鼻的味道一圈圈弥漫开来才再度开口道:“尚安的身子骨比之前要好些了,能下地稍稍走几步路,夜里也比前些天安稳些了。”
源司繁轻轻应了声,又道:“大夫怎么说,那双腿还能治吗?”
源素臣喉结一动,再度听见有人提及源尚安的腿脚后,奇异地回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时候他自己不过八九岁,而源尚安就更小了。他带着他同去山里玩,小源尚安一不留神踩进了猎人的陷阱,腿上登时鲜血淋漓。
那天最后是源素臣背着他下山的,下山了之后便飞奔去找大夫。随后自然免不了挨了源司繁一顿说教,源素臣给他换药的时候一直盯着他腿上的伤看,什么也没有说。
他觉得是自己不好,让弟弟受伤了,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会了。
源素臣没有正面回答父亲,他道:“是我回来太迟了。”
源司繁怔了一下,旋即又苦笑起来:“我何曾责怪过你什么,你这孩子怎么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心里要是难受,和我讲一讲也好啊,何必这样想呢?”
“这一次是他,下一次会是谁呢?”源素臣低头喃喃,“如果这一次我回不来,那他早就死在白鹭阁的地牢里了,爹爹恐怕也不能幸免。爹爹,这样的日子,不能再重复下去了。”
这话无端地叫源司繁心惊肉跳,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源素臣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跟前,声色是经历风雨淘洗后的苍凉:“……我不喜欢这个世道。”
“只要有一点权势在手,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人碾成齑粉。”源素臣说及此处,已然沾染了泪声,复又微微自嘲起来:“……而无权无势的人声嘶力竭、呼天抢地,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声音。”
源司繁哑声呢喃:“阿归……”
“既然能有人居于高位呼风唤雨,那我同样也可以,”源素臣又道,“我要做大魏第一权臣。”
“我要让这战火自此消弭,要这九州万方海晏河清,要让这天下重归一统。我要以血补天,力挽狂澜,当然……”
源素臣目光灼灼:“当然,也要让这些人通通付出代价。既然天道不能降下惩戒,那就我来。”
“……你疯了,阿归,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源司繁几近大惊失色,他不住摇晃着源素臣的肩膀,“你要做什么,你不要这生前身后名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知道你要做的是什——”
源素臣骤然搭上源司繁的手,决绝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比从前的每一刻都更知道我要做什么,至于其他,我不在意。”
“……也许我也会败,也许我也会死于后来者之手,但这些都不重要、都不重要……”源素臣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千秋之后,眼睛雪亮的后人自会拂去尘埃,为我正名。”
眼泪一瞬夺眶而出,源司繁哽咽不止,几近难言,他良久才道:“源素臣,你答应我,你在这儿当着所有先祖的面起誓,你,永做魏臣,绝不篡位。”
出乎他意料,源素臣竟是推开了父亲的手,通红的眼眸不住颤栗,泪水在夺眶而出的前一瞬被他生生忍了回去。
他起身反问,那比自己还高了些许的个头令源司繁一惊:“立这种苍白无力的誓言有什么用啊?”
源素臣在父亲不解和惊慌交织的注视里冷冷一笑:“要是这些有用,那些拜佛的权贵早该应誓多少回了?”
“你……”源司繁怔愣在了原地,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源素臣紧了紧护腕:“血债就要用血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