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擢兰试·生死(2/2)
祝予怀有些无措。
“别哭了。”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拍拍卫听澜的背,“我这不没事吗。”
巡视的武卫已迅速朝这边围拢,控制了整个箭场,匆忙赶来的还有提着药箱的太医。
两人身侧,庞郁终于甩开了咬在手腕上的小蛇,疼得龇了下牙。
太医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看了眼庞郁手上伤口,神情就多了几分凝重:“郎君莫要起身,这蛇恐怕有剧毒。”
一听这话,本欲上前捕蛇的武卫们都犹豫地停了步。
众人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蛇身上,这才看清楚,那蛇竟浑身是伤,被一杆羽箭完全贯穿了身体。
武卫们面面相觑:“这箭是谁射的?”
庞郁半靠着弓架,脸色很差:“不是谁射的……这畜生是被人提前用箭钉在了箭囊里。”
祝予怀被卫听澜搀扶着坐了起来,看向被人围起来的那名宫侍的尸体。
庞郁拿走的箭囊,原本是这宫侍要给自己的。
那条小蛇受了伤,被箭矢固定在箭囊中动弹不得,在人声鼎沸的环境下,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庞郁横插一手,自己一无所知地带着这箭囊上了赛场,取箭时后果不堪设想。
庞郁瞥着祝予怀:“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招人厌恶,还没入台,就有人想置你于死地了。”
这风凉话着实不好听,卫听澜的呼吸急促起来,泛着红的双眼立刻瞪向了他。
“濯青。”祝予怀轻轻拉了他一下,又向庞郁道,“情绪波动会致使蛇毒加速扩散,兄台此刻需静气宁神,还是莫要费力说话了。”
庞郁扯了下嘴角:“与你何干。”
太医已找了布绳勒紧庞郁的胳膊,按照处理蛇毒的常规法子,在他的伤口上用小刀轻划了一下,放血逼毒。
祝予怀看着那色泽发黑的血液,有些忧虑:“毕竟你是替我受了这无妄之灾。赤蝮蛇毒性烈,若是体弱之人,定然抗不过去。不论如何,这救命之恩我记下了,还望兄台听我一言,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庞郁的表情十分古怪。
他下意识地怀疑这人是在幸灾乐祸,可祝予怀的神情语气都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诚挚到他都忍不住有点想相信……
庞郁猛地清醒过来。
好厉害的伪君子,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他冷冷一笑:“这蛇毒果然不简单,竟能动摇人的神智。”
“……”太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郎君放松些,莫要胡思乱想。”
考生在场内遭人行刺,出了这等大事,武试只得被迫暂停。
演武场被武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起来,不让人入内,季耀文和闻讯而来的谢幼旻只能提心吊胆地远远看着。
消息很快被人递到了御前,听完武卫统领的回禀,明安帝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刺杀,又是刺杀。
自从图南山刺杀案和卫府纵火案之后,明安帝连日坐卧不宁,几乎没睡过好觉。之所以临时起意来芝兰台视察武试,是因为在娴妃那儿时,最疼爱的四儿子软磨硬泡地朝他求恩典,说想来武试观摩一二。
明安帝本想着,在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待久了,难免心思重,年轻人多的地方热闹,他刚好能换个环境松泛松泛。
可没成想,就连在芝兰台中、天子眼皮子底下,都有人敢行刺。
御前的果盏被砸到了地上,眼看着龙颜震怒,底下的人全跪了下去:“圣上息怒!”
明安帝按着抽痛的眉心,最终摆摆手,向离得最近的太子道:“元舜,此事由你去查。朕……乏得很。”
赵元舜愣了一刻,俯身叩首:“儿臣领命。”
跪在下首的赵文觉擡了下眼,不甘地攥紧了拳。
只差一点……若非卫听澜和那蠢货庞郁从中阻挠,今日就能得手了。
*
因为太子领了查案的差事,所有目击此事的学子及宫侍都被暂留了下来。
太子命东宫属官向他们挨个问话,记录口供,自己则带着武卫,去盘查近日与那行刺的宫侍有过接触的可疑之人。
祝予怀、庞郁、卫听澜三人是最先被问询的。作为此案的关要人物,口供记完他们还不能走,需得等候太子传召。
三人被就近安置在了芝兰台空置的殿宇中。祝予怀手上的伤口已被太医处理妥善,只是庞郁的情况,不算太好。
太医已给他喂了常用的解毒丸,并按照祝予怀的提议,火罐排毒、冰敷水冲,待伤口血色变淡后用草药外敷,所有能做的举措全都做了。
但被蛇咬后一个时辰,庞郁还是有了麻痹晕眩之感。
太医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他施了针,临走前低声告诉祝予怀,若是扛不过今夜,就需准备后事了。
浑浑噩噩间,庞郁看见坐在自己跟前的祝予怀,已经连驱赶他的力气也没有了。
“真是窝囊啊……”他躺在榻上恹恹开口,“我不仅要为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送了命,死前竟还要被你假惺惺地守着。”
卫听澜立在旁侧,虽已缓过了情绪,但语气仍不大好:“你有功夫阴阳怪气,不如省点力气安生静养。”
“有什么用?”庞郁脸色灰败,倦怠地闭上了眼,“我今日怕是挨不过去了。”
祝予怀道:“太医说,你身强体健,不会有性命之忧。”
庞郁很轻地动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我还没聋。太医说的分明是……听天由命。”
祝予怀沉默了下去。
他曾在师父留下的手劄中看到过,被赤蝮蛇咬中的人九死一生。只有极个别人,或因体质特殊,才可能侥幸活下来。
庞郁费力地喘了口气,从怀中摸出枚玉佩来,艰难道:“我在芝兰台,没什么信得过的亲友旧故。你若、你若有点良心,我死之后,替我把这玉佩带给我阿姐。她叫庞瑛,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他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已是拼尽了全力,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祝予怀心里有些沉重,接过玉佩:“我答应你。这玉佩我替你收着,你明日醒来后,记得问我讨。”
玉佩离手的那一瞬,庞郁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光影,忽然疾速地喘息着,抓住了他的衣角。
卫听澜立时防备地要上前,却被祝予怀拦下了。
祝予怀望着庞郁有些失焦的双眼,拢住了他用力到近乎痉挛的手。
“庞兄,我听着。”他放缓声音,“可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阿姐?”
这一回殿中沉寂了很久。
殿外的光线撒落在榻前,映在庞郁眼中,有那么一瞬竟像是盈了泪。
“她若是问起我的死因,你就说……”他微微哽咽着,声音越来越轻,“就说我是为了救一位挚友,死得心甘情愿。让她,不必为我伤怀。”
*
半开的殿门之外,宫人与侍卫无声地跪了一地。
赵元舜负手而立,目光从宫殿内移到离得最近的宫侍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医为何不在?”
宫侍伏首在地,声如蚊蚋:“回殿下,太医说……已竭尽全力,他们也束手无策了。”
赵元舜默然良久,最终道:“去东宫药藏局,把能调的人都调来,此外,召集芝兰台中所有对医术有所钻研的学子。即便救不回来,至少救到最后一刻。”
宫侍磕了头:“是。”
赵元舜命随侍们留在殿外,只带了两名记录口供的太子舍人,迈入了殿中。
庞郁已陷入昏睡,怎么也唤不醒了。
祝予怀有些失魂落魄地捏着那枚玉佩,被卫听澜轻轻拉了一下,才回头看见了太子。
方才赵元舜在殿外的那番话,两人在内也听了个大概。祝予怀勉强拾掇了心绪,起身道:“多谢殿下。”
“无需多礼。”赵元舜免了他们的礼,看了眼榻上的人,轻声问,“孤有些事想向二位求证,现下可方便?”
祝予怀微微垂首:“殿下请讲。”
赵元舜拿起舍人手中那沓纸:“孤粗略看了在场之人的供词。行刺事发之前,庞郎君与祝郎君在候场处起了些口角纷争,随后,庞郎君强行夺走了那名宫侍本欲呈给你的箭囊,可是如此?”
“正是。”
“祝郎君与那名宫侍可曾见过面?”
“不曾。”祝予怀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
“除却庞郎君之外,两位在芝兰台这几日,可有与人起过争执,或是,遇到过什么可疑之人?”
卫听澜先一步开了口:“有。”
祝予怀心头一跳,朝他看去。
“三月初二那日,”卫听澜回忆道,“我二人初来乍到,由两位公公带着游览芝兰台。行到中途,九隅兄忽觉身体不适,意欲折返。但那两位公公称藏书楼有名家孤本,再三劝说我二人前往观阅。我担忧九隅兄心疾复发,情急之下对他们说了些重话。最终……不欢而散。”
赵元舜顿了顿:“你方才说,藏书楼?”
在后头记录口供的两名舍人也怔愣了,停笔看向他。
“正是。”卫听澜故作困惑,“怎么,‘藏书楼’有何不妥么?”
他表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这因果颠倒、真假掺半的陈词显得格外真实,逻辑顺畅得连祝予怀都快信了。
赵元舜的神情慎重起来,回身吩咐道:“差人去问问,三月初二那日负责接引学子的是什么人。一个时辰内若是问不到,就将芝兰台的宫侍全都召来,让祝郎君和卫郎君当面指认。”
“是。”舍人疾步走出殿外,交待了几句,立刻有东宫随侍抓紧去办了。
祝予怀担忧地看了卫听澜一眼。
之前他们将藏书楼之事隐下不提,一是证据不足,难以凭一面之词给那两名宫侍定罪;二是尚不知幕后主使,怕贸然出手会打草惊蛇。
即便有太子主事,这两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他们的赢面看着虽大了些,但设局之人也还是能弃车保帅。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敲掉对方的两颗棋子而已。
明知结果如此,但卫听澜还是这么做了。
祝予怀隐约明白——他这是决定和那幕后之人彻底撕破脸皮,明着宣战了。